吴湖帆先生的荷花和白石先生不是一个路数,不靠线,靠烘托和点染,使一点点胭脂,吴先生善用白粉,他笔下的荷花风神特别卓卓可观,他笔下的荷花每一朵都几乎像是要发出光来,又,怎么说,总是让我一次次想到唐代的大美人,唐代的美人都大,是大美人而不是小美人,是得丰肥之美,丰肥能美吗?那你就看看吴先生的荷花。吴湖帆先生的荷花是丰肥之美而兼得雍容之态,如果这样说还不够,那么再加上“富丽”二字也不为过。张大千也画荷花,但要是把他的荷花和吴先生的放在一起,好有一比,一个是在那里清唱,一个是粉墨登场,毕竟后者更声色毕足。
吴湖帆走得是一条容易滑向俗艳的路子,但吴先生把握的特别好,时至今日世人论画很怕说“好看”和“雅”这两个字,而吴先生的荷花一是好看,二就是雅。我常把吴先生的荷花和王雪涛的花卉对着看,吴先生是宋人的风神!
画过原子弹发射的画家毕竟不同于一般画家!
这句调侃的话我想如吴先生还活着,听了,是会一笑的,那个时代,你又有什么办法?在那个时代,毕竟还有吴先生这样的荷花。如果吴湖帆先生活着,我倒更想问一句的是,吴先生压在竹子上的那块红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对那个时代的大调侃正在此处。
选自《钟山》2013年专栏
评鉴与感悟
和祥夫老师喝过几顿酒,他真是个性情中人。什么话到了他的嘴里,仿佛都精彩得不行。这些对待庸常人事的激情,流淌到他的笔下,一样的有趣,打动人心。看似不相关联的事,一经他的摆布,自然了,风朗云清。
北京碎事
阎连科
北京堵趣
面包是如何发起来的,北京就是如何膨胀起来的。一棵杂树的枝丫是怎样炸开在四月的天空,地铁就是怎样在不见日月之中炸开在了北京的地下。初春的柳林里,有多少粉白的飘絮和絮球的滚动,北京的天地间,就有多少人的漂浮和絮球样堆挤的塞堵。
长城、故宫、颐和园,那显赫的名声,早就让位于北京今日的拥堵了。一位来自纽约的客人,在北京待了一周,瘦了三斤,我问他是中国的饮食不够好吗?他说是北京的坐公交和地铁的人太多,每次坐车都会给他挤瘦半斤。有位来自日本东京的朋友,在北京住了半月,又重了六斤,简直就是一声砰然的巨响,他就炸着胖将起来了。问他你都吃些什么?他道:我只喝水。问喝水能让人胖吗?他说北京太拥太堵,无法出门,也不敢出门,于是每天只是坐在家里,闲吃闲喝,没料到北京的水又天下第一黏稠,含物丰富,我就轰隆一声,胖了起来。
让人哑然。
想起几年前北京突降大雪,所有的汽车全都就地窝爬下来,整整十几个小时,京城的道路成了天下人的停车场,那些智慧聪明的人们,这时不急躁跳,他们熄火锁车,悄然而去,及早寻着宾馆住了,再或步行回家,坐在沙发上,从电视上看那雪堵海塞而仰天长笑,至来日稍稍疏松,再到原处路上把车开走。今年“十一”长假,游长城的人,每位都一次性地看够了天下最多最多的屁股和脑勺;游故宫的人,都看见一片一片相连相接的黑色人头,如乡村麦场上堆着摊开的黑豆,倒也均称密集。有一辆去往颐和园的公共汽车,走着走着,熄火停了下来,造成了长龙巨堵,待警察从人缝和别人的胳肢窝挤着赶来,问那公交司机,为什么熄火停车,司机说拉得太重太多,发动机力不从心。警察隔着窗玻看看车上,并不见车上有着一位乘客,却都装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照相机的镜头盖儿。又问货是从哪来的?运往哪儿?司机说,都是这几天游客丢在长城和故宫的镜头盖儿,他这是运的第三车了,为了环保,要运往颐和园后边的山间烧掉埋去。
让人愕然。
真的让人愕然!
我有一个朋友,聪明过人,智慧如圣。为了逃避人流拥堵,十年前在北京面亲访友,他都开始选择日期时段,一般不在假日和上下班的峰间出门。五年之前,奥运会开过之后,当拥堵在北京已经不分高峰低峰时,他又改为事无巨细,全都夜间出行,绝不在白天出门搭车。可是今年,他有几次出差故意搭乘深夜航班,希望可以顺利地从家赶往机场,结果,又都堵在北京的四环、五环去往机场的路上。其中一次,从深夜十二点,一直堵到凌晨两点。误了飞机,倒不急了,就下来和疏堵的警察聊天,问警察为什么深夜堵车?警察答到,这些都是算好深夜十二点绝不堵车的人流车流们。
比如电话
在北京,谁说谁有隐私,等同于说他的私藏里有一件明清时期的皇上龙袍——虽说法律中有那三个汉字:隐私权。可那也就是专售假货的小店门前的大字招牌而已。
比如电话。
对于大众而言,没有人可以保证他或她的电话号码不被他人无端窃去,仿若雨天流水,决不会在缮修的渠道里遵从淌流。大至买房买车,小至在银行存取五元、十元,任何以对你服务为赢利的单位门庭,都有权力索要登记你的电话号码和身份证件。如此这般,三朝五日间,你的电话号码,身份证编码,也就不翼而飞到天下的角角落落。从此以后,莫名的推销电话,不分时间、地点地打进你家座机或者你的手机;各种短信广告,比如卖枪的、卖房的、卖淫的,也就在你的手机上雨后春笋。经验告诉人们,接电话时对方态度好到温文尔雅,让你心情豁然朗开的,那八成都是推销员们和骗子手。在电话上,态度稍显随意粗糙的,尤其普通话欠佳,还带着一口半嘴的方言,又多半都是你的亲友或者可以完全放心的亲人的电话了。
我有一对忘年朋友,新婚燕尔,相思相爱,因为男的手机上几乎每天都出现一到两则介绍某娱乐城新到有妙龄小姐(还会标明小姐为处女)的短信,于是夫妇猜忌争吵,结婚半年,便就怅然离去,各奔了他思她爱。有趣的是,女方刚刚再婚,她的手机上却常常出现向她推荐男妓的“佳鸭”广告,为此她和再夫,每天吵得不亦乐乎。
简直就是小说。
其实,北京人早时日日都说,因为改革开放,生活好了好了,让我们朝朝暮暮,都生活在段子之中。现在不再说了。现在常说:手机最常响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傻逼!话是狠毒,却也包含实在。我楼下窗口,有一收废纸垃圾的闲客,湖北人,年轻,有趣,每天都在楼角等着旧报新事,因着终日闲散,要打发时光,就时时接听手机,翻看短信,也甚忙甚忙,常常让我写作不安。终有一日,我去问他怎么会比处长、局长还忙,有那么多的电话短信,他笑着告诉我说,来电话的都是售公寓楼房的推销小姐,发短信的都是卖假发票和假保险的广告。告诉我说,他在电话上最爱和推销别墅的小姐热情近乎,问她们平方价格,地址坐向;短信都是小姐发的,有的还是自己推销自己的小姐,彼此言来语去,也是一种人生娱乐。
我说不无聊吗?
他说不,日子丰富。
我说不怕浪费电话费吗?
他一乐:也就几斤垃圾钱吧。
我哑然失笑。想人无隐私,原来也是一种人生乐趣。比如电话。如此如此,倒也为好,怕的是你没隐私,人家却有;你不知道人家电话,人家却知你的电话;你怕接人家电话短信,可那在很多人家,给你电话短信,却是一种就业,一种职业的成就。
出租车司机
一个城市的繁华喧嚣,大可以用出租车的数量来衡定。
听说北京的街面上,每天都奔跑着八万辆的出租汽车(不含无照黑租),如同一个城市每天都被打包装在出租车上一样。那八万个出租车的司机,并不是八万个普通的庸常人,他们是八万个移动的远程喇叭和口才上佳的国家传声筒与义务宣传员。
全世界都在惊叹北京出租车司机的口才好。惊叹他们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皇宫街巷的无所不知之博览。当然,你坐上那棕黄兼白的出租后,他们最爱给你说的还是和生活中的鸡蛋、韭菜、炸酱面大相径庭,却又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日常餐桌上的萝卜白菜——平常而又不可少缺的政治与国家之大事。谈论国家领导,就如同谈论他们亲戚家族中的小舅子,说一些中南海的闻与事,如同谈论胡同四合院厅堂间摆的桌子和椅子。
不关心国家之大事,那是不配做北京的出租司机的。
不海阔天空地知道几桩国家领导人的嗜好、秘闻或他们儿女们的生意或情事,也是不配这个职业的。我之所以爱坐出租车,也多少因为爱听他们那带有几分夸耀的广播和宣传,如果哪次坐上出租没有听到司机山高水长、国家政治的和我聊,我就会以为这趟出租白坐了。白白花了我几十元的钱。尤其去机场或从机场回家来,出租费每次上百元,那是一定要从他们嘴里买些“国家机密”和领导人的趣闻轶事或灰暗私藏的。然而,前天日降后,我从机场返回家里时,那个三十几岁、身材微胖的司机却一反常态,无论如何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从我上车到将至家门口,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无论我问什么,他都是点头或摇头,一定要开口说话时,才会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这让我有些意外了。
让我失望了。
让我千真万确地以为我花百元坐的出租是去听繁华闹戏然却进了哑剧场。搭乘着这辆哑然的出租,出机场,过五环,到四环,再从四环路随着蚂蚁搬家的车队走上三环路,就在我因为听不到阔谈的声息而失望到疲劳睡着时,出租车司机把我摇醒了。他告诉我已经到家了,并问我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何不爱说话吗?我怔怔地提着行李下了车,站在车边望着他,望着那张丰润圆胖的脸和荡着红亮的唇,等他停顿一会儿,又朝我笑一笑,才说他老婆晚婚晚育终于住进妇产医院快要生产了,他昨夜睡觉做了一个梦,梦里说他今天跑车如果一天只说十句话,他的儿子可能是皇帝(金口玉言),如果说上五十句,就要降为宰相、总理、部长这一级(臣见晋言),如果说话超过了一百句,也就是司长、局长了,天天开会念文件,唇和舌头忙个不停了。他告诉我这些时,脸上有些憋不住的神秘和失落,如明明可以考得更好可却只差半分没有考到最好的学生那样。
“你今天一共说了多少话?”我问他。
“最少上千句。”他笑笑对我说,可话后又自己从车窗探出头来解释道,说他今天一天跑车忘了昨夜的梦,是见了我才重又想起来。说他拉着我一路都在回忆和估算他今天一共说了多少话,话的内容是什么。说他一整天话是说多了,可好在说的都是政治,都是国家大事情。说根据他今天说话的多少和内容看,他家将出生的儿子不是总理、部长、司长和厅局长,而是一个国家新闻办公室的发言人或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的主持人。
司机说完又朝我笑一笑,就又开车走进了人的汪洋群海里。
我便回家了。天也黯黑到大亮的路灯如同盲人的眼。
春运惶惑
中国的春运,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为欢庆的灾难。来自网站的消息说,今年的春节,中国来回流动的人口次数,约在三十亿以上。就是说,在这春运的月余前后,相当于将近半个世界的人数,在那个古老庞大的民族的土地上,均有一次遥远或近邻的迁徙之移动。而单是铁路部门的精准统计,全国在这些天日行对开的春运火车,就达二千对之多;售出火车票的张数要超过二点一亿,如同三分之一的欧洲人,都挤上了中国春运的火车。
大约除却印度,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理解这样的人类迁徙的景繁。飞机是忙了起来,如雨天之前蜻蜓在空中的曼舞。长途客车可以如蚂蚁联队的搬家运动,直接从中国最南的广州,在路上疲行半月,摇摇晃晃,到达北方的任何一个城市。如果上帝没有老昏年迈,仍然目清明光,当他看到人类的某个民族,为了亲情在某一日的团聚,就开始如此明确地从某一方向,千里迢迢,火车、汽车、飞机、船只地投奔乡园,不知他是会为这个民族的情聚力感到欣慰,还是会感到一丝昧味的悲伤。报纸、电视、广播、网站,所有所有的中国媒体,在这一时节,报道的都是红遍全国、喜遍世界的中国人为年节春运的努力、庆贺和笑脸,至于那喜庆后边的灾难,就不去谈它说它了,一如天大的喜事,万万不可拿来一桩悲伤来扫了民族的兴致。遍找遍查,没有看到过春运所导致灾难的总结性报告,更不会有因为春运死伤的人数统计来败了人们喜庆的胃口。但去年国庆长假,因为政府为了安慰人们,也为了用假期拉动消费之需求,几天间让高速公路暂停收费,结果是几乎所有的国家高速要道,都全部瘫痪阻滞,七日里出现的可统计的重大交通事故六万八千四百二十二起,死亡人数达七百九十四人,平均每天死亡一百余人。
真可谓惊世之骇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