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小鸡成为一门营生其实勉强得很,那个年代村子里的鸡都是放养的,让母鸡孵鸡是每个农妇都精通的本领,只是母鸡只有抱窝才肯遵循天性干这样的活计,而母鸡什么时候抱窝纯粹靠天性支配,想让它好好下蛋,它偏偏抱窝,每天赖在下蛋的草窝里占着茅坑不拉屎;想补充一群小鸡了,满院子的母鸡就是不抱窝,干着急没办法,这个时候只有盼着卖鸡娃娃的来。粮食金贵,鸡只有放养才勉强吃得饱,鸡蛋舍不得自家吃,要攒够一篮子提到集市上去卖掉,那是一家子的油盐和穿戴的来源。鸡蛋作为重要的经济来源,母鸡的屁眼就很要紧,农妇们有一种本领,一边往地上撒玉米和高粱,一边打量母鸡们的脸色,看见芦花鸡或者小黑鸡的脸红了,冠子也红了,就趁它们不注意一把抱起来,把中指伸进鸡屁眼里面去,探不到东西就骂一声扔地上,探到有蛋就小心翼翼地放脚下,然后嘱咐晒太阳的老人和乱跑的娃娃们盯紧了,别把蛋下到邻居院子里面去。
鸡蛋是如此的金贵,母鸡也跟着比公鸡值钱。刚买回来的鸡娃娃,看不出公母,要捉住两支红色的鸡腿倒提起来,娇弱地垂着头低声叫唤的就是母鸡,那些能把脑袋向后弯曲到尾巴那里的强壮的家伙,几天后就会长出长腿和大冠子来,将来必定是些趾高气扬的公鸡。这些趾高气扬的家伙嘴长嗉子大,半大小子不知道给母鸡献媚,一味地抢吃食,最多养到三个月,就得逮住了,用布条绑住翅膀和双腿,挂在自行车笼头上,带到集市上换钱。满院子的母鸡,只留下一只公鸡来陪伴,一来有公鸡踩蛋母鸡肯下,而来自己孵鸡的时候鸡蛋里面有生命。
院墙外一声吆喝:“小鸡儿——乐呵!”正弯着腰挪动脚步的祖母就会站定,慢慢地转动脖子,扭过脸去,浑浊的眼珠盯着门口,嘟囔一句:“没几只鸡了,都不好好下蛋,该买些鸡娃娃了。哼,也不知你妈怎么打算的,算了算了,管不下,人家也不让我管。”愤愤地走向厨房,扶着墙把小脚抬上台阶。从我记事起,祖母就是很老的老太太,永远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裳,系着灰色的围裙,围裙是半连衣的,前襟用一个布纽扣系在脖子底下的扣眼里,倒置的桃心状的围裙前襟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或者是两片绿叶子,当娃娃们问起时,祖母会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五朵梅么。”她的意思不是有五朵梅花,而是梅花有五个花瓣。祖母是小脚,一生足不出户,她的脚太小太尖,下地会戳到土里去。因为不出门,她一生身上从来不装钱,偶尔在地上捡个块儿八毛的,揣不暖和就会给了儿子或者媳妇,问询是不是他们不小心掉的。
像买小鸡这样的经济事件,祖母是不会做主的,家里的事她什么都不做主,但是什么事都会操心,什么节令该干什么,人和畜生该吃该喝,全在她心里装着,就像一块程序复杂的闹钟,到点就会敲响。你不落实,她还会重复地去敲钟,直到把问题解决。很多事情上祖母看不惯我母亲,但她同样操着我母亲的心,天黑了,儿子媳妇下地还没回来,她生好火熬上米汤就会站到门口去等,天像她的衣服一样黑,来往的人根本看不到门口还站着个人,她就那么站着,直到听到巷子口有交谈的声音传来,才嘟囔着转身往回走,埋怨着。我调皮捣蛋,作业写不完,被老师扣在教室里,很晚才能回来。一进巷子口,天黑的根本看不见路,我试探着喊一声:“奶?”祖母就会在大门口答应一声,让我顺着她的声音找回家。我从小就知道,祖母永远站在那里等着我。
我小时候调皮,经常挨揍,老师打,同学打,父母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避风港和保护伞,那就是祖母的怀抱,她就像一只黑色的老母鸡,随时张开翅膀把我揽入怀中,同时瞪起眼睛,扬起铁一般的喙来准备为我而战斗。祖母是个性格刚强却与人为善的人,只有当我受了委屈时她才会不那么尊重老师,找到老师家中去评理;我被赖小子们截住打,她就像超人和蜘蛛侠一样及时出现,拍打着黑色的翅膀飞来解救我;我偷了父亲的钱买零食,父亲虚张声势地要揍死我,祖母把我揽在她黑色的巨翅后面,一头撞到父亲的怀里去要跟他拼命。三十多年来,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她活着的时候,我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她死后,我就不是对于某个人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个人了,我从此不再是谁的最爱。
同样作为生灵,有些被赋予延续生命的责任,而有些则注定要被剥夺繁殖的权利。春天的大风到来之前,和挑着笸箩卖鸡娃娃的汉子前后脚来到村子里的,还有骑着辆叮咣乱响的破旧自行车、车笼头上系着条被油腻到发黑的红布条的驼背老汉,拉扯着嗓子路过每家门口都吆喝一声:“有劁猪的吗——?”他谋生的手艺就是用一柄磨得飞快的镰刀头和一根被砸扁后磨出刃的钢丝剥夺公猪们传宗接代的权利。猪崽们从集市上抓(买)回来,要趁小把伢猪的睾丸劁掉,这样它们就不会在成长过程中想入非非,变成除了吃就是睡的主儿,长膘快出槽早,可以早点换钱给娃家交学费。那是一种相当残酷的手术,劁猪匠半跪着,把伢猪的头压在膝盖底下,打开脏兮兮的军用帆布挎包,拿出几样简陋的家什来,先把藏着睾丸的后腰部位的猪毛剃光,也不注射任何的麻醉药品,下镰刀头就豁开个口子,插进两根手指去把睾丸抠出来,再用钢丝砸成的刀片剥开上面包的薄膜,两颗蚕豆状的猪睾丸就被挤出来。问一声主家要不要?不要就挤地上,掉到尘埃里,被浮土包裹起来;要的话就挤在递过来的小碗里,清清白白,稍微用凉水洗一洗,放锅里煮熟了,味道跟多年后流行吃的鹅肝差不多。据说这东西人吃了能增强性功能,但大人多半不愿意吃,都当零食让小孩吃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种香喷喷软绵绵的口感。
劁出睾丸来,拿着粗针大线把创口缝上几道,就地抓一把浮土抹伤口上,膝盖一松,猪崽就跳起来跑掉了,该吃吃该喝喝,跟没事一样。只是从此就安分下来了,也不会跳墙了,也不会咬架了,除了吃和睡,再没有别的思想。
选自《散文》2013年第7期
评鉴与感悟
好几回和他同行,我们该吃吃,该喝喝,独他,第二天,总会写出一篇文字,与我们分享。我要强调的,并不是他的勤奋,而是他的认真。儿时之事,留下深刻印象的也有,但有几个能像他写得这般细致?当然,其中有小说家的想象,更重要的,或许是他对生活有着非比寻常的激情。
悲迓
塞壬
一
那些久远的时光被岁月的尘埃覆盖,往事已矣,还有谁愿意去回忆西塞,还有谁会唱起悲迓?我的西塞,钢铁取代了水稻,工业和城市,开启了它的时代。偶尔午夜梦回,我依稀记得有人站在梦境的甬道深处唱。如诉如泣,激越,哀婉,百转千回,有咯血般的痛楚。梦的可怕就在于,醒来之后,它还在持续,我认出了那个女子,楚剧的青衣,当她跟我一对视,梦就倏然醒了,她的脸碎裂般地消失,迅不可捉,临去甩袖一瞥,桃花带泪,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多少年了,我身上潜伏了一种奇怪的性情,每当欣喜或大悲,我必发声,我发出楚剧的悲迓,自编唱词,拈着手指,媚眼如丝,婉转身段,一个人用湖北楚地的悲腔抒发我如痴的癫狂。很本能的,我还会发出锣鼓的引子,咣起咣起咣起咣起,咣咣切——小旦急促的碎步,比手一亮相,充沛的中气,开大口,高亢地,裂帛般地哭诉这属于我人生中极为难得的狂欢。这样的淋漓难以言表,但它有强烈的排他性,无法与人分享。然而,今天我要说,不光我,在我的出生地西塞,那个地方的人们,多少年来一直传承着这古怪的性情特质。它像一个胎记,烙在我们身上。有时,我仔细地端详它,像凝视祖辈们那古老的魂灵,是因了什么,一定要用哭一般的悲迓来表达这人生的喜悦与哀愁?
离开西塞十几年,在广东,我说一口乡音浓厚的普通话。一些字的发音,是普通话所没有的。悲迓的迓,楚地发音并不念ya,而是一种略带鼻音,舌尖顶上颚,果断地发出的一个喉音,去声,短促,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先前疑心没有这个字,但觉得不可能,只要有关于湖北楚剧的文字,就一定会涉及“悲迓”二字,没有悲迓,楚剧就没有了灵魂。我在网上找到了这“悲迓”二字,关于它的说明却非常让人遗憾:“楚剧唱腔的一种,主要表达人物内心悲伤凄凉的情感。”这样的说明是一个说话机器发出的,它不相干地附在悲迓的面上,捂住了它的灵魂那炽热的战栗与剧烈的抖动,蒙着它所有的光,把它与其他四类唱腔并列,没有赋予它应有的尊贵与华彩。对于一个楚人来说,长歌当哭,我无需为悲迓争辩,它无可争议地成为楚剧最美的部分。然而,当我写下悲迓,却并不是想对外省人做一个普及,更不是为了拯救渐行渐远、已走向没落与衰败的楚剧。当我朝着越来越深的岁月走去,一路上,丢失的东西太多,而固执留存在生命里的东西让我心存疑惑,虽然这里面没有刻意的成分,当某种性情特质病疴一般地存在,我深信我对它的依赖程度。我先是丢掉了工人出身的本原质朴,接着丢掉了来自小地方那种特有的怯懦与卑微感,最终我丢掉了楚人的血性与狂狷,包括骨头的铁质和言词的气壮。为什么这悲迓却伴我至今,它为什么没有被丢掉?我想起十几年前,南下的火车,闷热的车厢里,一个人只身去广州谋生,在两头切断的时空里,未来无着,孤独伶仃的感觉浸透了那样一个夜晚,我抱紧自己,心里反复有悲迓在唱:“从此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从此就是一个人……”悲迓的颤音,字字泣泪,如犹在耳,想来竟一语成谶。一路走来我毫无察觉,仿佛与生俱来,当我再次审视一直伴我多年的悲迓,我才突然意识到,这条隐藏在性情暗处的特质,是一个人最真实的表情,带着酡红的醉意,蹁跹地高蹈在隐秘的世界里,完成一个人的自恋与抒情,以及我耻于提及的孤独感,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后来开始的写作生涯是悲迓的另一种存在?唯一的一次,我居然当众在醉后唱了这悲迓, “塞壬,昨晚你那唱的是什么,那么怪异的腔调?像是哭诉一般……”有人事后这么问。我素来在公开场合不多话,给人的印象是拘谨而怯懦,这样的失态实为罕见,我全然不知道人家敛声静气地听我唱:“春天过去了,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亲爱的,等你老了没人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了,就是我的了……”这个非著名的事件,成了朋友圈中的一个笑料。然而,我深信,只要听我唱过悲迓的人,面对那种从灵魂发出的声音,一定会为之动容,那是怎样的心如刀割啊。去年端午节的一个晚上,这伴我多年的悲迓忽然在南方的某个时刻遭遇意想不到的应和,它在我内心迅速被擦亮,啊,这是一种隐秘的汇合,以至于我在那一瞬间有了轻微的眩晕感,那种从头顶一直往下浇灌的凛冽,那种逶迤而来顺着我的秘密气脉直抵内心深处的奇妙感,让我惊呼:啊,这是谁在那儿唱,这是谁在唱?
在南方遭遇悲迓,这是我从未想过的。端午节那天晚上,我去东莞一个工业园做采访——你的故乡如何过端午节?带着这样一个无聊且毫无新意的采访命题,我坐在了工业园广场的小舞台下面。主办方组织了一台晚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工在这小小的舞台表演家乡过端午节,小品,戏曲,舞蹈,说唱,气氛非常好。在中场的光景,主持人没有报幕,帷幕忽然缓缓拉开,一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跌跌撞撞碎步奔到舞台中间,舞台苍白的灯光打在她清瘦的脸上,看不清眉目,但我看她形体的表情,已知道她满目含悲,长舒广袖的臂腕,一回头,一跺脚,又跌撞疾走半圈,启唇唱道:
“列位君子啊,泪湿衣袖,赵琼瑶牵小弟跌跪街头,奴本是川东人书香之后,父母慈儿女孝欢度春秋,恨大伯赵炳南如同禽兽,为霸产施毒计把父的命谋,炳南贼他怕把阴谋泄露,将父尸抛下重台说是酒醉坠楼。乳妈娘知隐情如实倾吐,无奈何奔河南把青天来求,包大人遭革贬我又落虎口,含冤女反成了阶下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