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他前几年去世了,大概是一直活在痛苦的煎熬里吧。他在那一年做了那样一件事,去省城的楚剧团花钱阻挠了学校录取祝生。我们家包括祖父在内,他们对唱戏的看法是分裂的,祖父一生嗜戏,并引以为豪,然而他骨子里却认为唱戏是卑微的行当,甚至不如农民。祝生坚定地说今年没考上,明年再考。伯父急了只得说,你死了心吧,赶快填表进工厂。楚剧团永远也不会录取你。他不知道,那一瞬间,我姐姐的世界就一片漆黑了。她开始细致地准备着那件事,妆好,穿上白色滚蓝边的戏服,然后喝了农药。我在市里读书,一路赶回家,祝生已入了殓,她笔直地躺在门板上。我身后不断传来人们在议论她死时的情景,口角都是血,在唱着悲迓。在地上翻滚,迟迟不肯咽气。非常可怕的是,这个画面我如同亲历了一般,在脑中异常清晰逼真,多少年了都是如此,我的姐姐她是如此不甘,于我,这是一种可怕的暗示。没有人能懂这是一种真正的贵族尊严,我害怕这种心灵质量的比照,在我看来,我姐姐的死将照着我未来的人生,我自觉自己具备那种灵魂的质地。我感觉到,我姐姐祝生的死,作为戏曲,楚剧的悲迓式样,于我已经死了。但在我心里,悲迓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做一个真实而纯粹的人。
四
然而悲迓将不再唱起。然而所有的顾惜已归尘土。在这个世界上,还存活着多少人会唱悲迓?在我看来,它早已不是把玩的戏曲。当我在广东流浪,当我历经人生的大喜或者大悲,我会无意识地唱起悲迓,自编唱词,独自高蹈,在无人应和的孤独里,我保持着楚人最古老的抒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刻意保留它,但我知道它永不消失。不论我是农民,还是工人,抑或成为一个作家,对悲迓的理解不会改变。当我开始写作,我的血,我文字的性格,我的气脉在汉语里逐渐还原成我最初的模样。如果在异乡,我碰到了这种真性情的人,或者我在一本书里读到了类似充满血性而激越的文字,那么,请允许我把你划成自己的同类,并深情地喊你,亲爱的老乡。
选自《人民文学》2013年第2期
评鉴与感悟
楚人抒情,必唱悲迓,塞壬的文字有隐秘的战栗,也是在那战栗中,我们看到了她的成长。无论悲欣,都有郑重地惜别。故乡西塞原初的模样到底是无法还原了,塞壬用她极风格化的文字,为故乡,也为自己唱了一曲悲迓。
赶鸭,放牛
沈书枝
小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鸭子。鸭子生下蛋来,一般人家都做咸鸭蛋吃,少有吃新鲜鸭蛋的。从山上挖来红土,加水和成泥,装在陶坛里,将沾了盐水的鸭蛋一个个埋进去。咸鸭蛋才腌好时,蛋白的咸味很轻,可以空口吃,不像如今市场上卖的高邮鸭蛋,蛋黄虽然红,蛋白却总咸得无法入口。鸭蛋的另一种吃法是松花蛋,我们称为“皮蛋”。有包皮蛋的人走村穿乡,到人家家里来包,一包几十个。那时上面李家村有一个瘸腿男人,沉默少言,常常背一些葫芦瓢、筲箕篮子之类用具来村子上卖,同时给人包皮蛋。用一只黑色旧皮包装着裹蛋壳所要的瘪稻壳和灰泥。他的唇上有一颗很大的肉痣,天长日久,被口水浸得微微发白。盛夏的午后,他从后门口喑哑地叫卖而过,常常被爸爸留下来,坐在穿堂风刮过的阶檐下说话。小孩子对他卖的东西不感兴趣,谁能对那样一个面色灰苦的中年男人感到亲近呢?
乡下做酒席时,皮蛋是不可少的一道凉菜。开席前,有亲戚人家的妇孺守在房间里,剥水果和皮蛋。女人们嘴里咬一根线,一手执线的另一端,把剥了壳的皮蛋绕一圈,轻轻扯紧,皮蛋就分为两半。复绕一次,剖成四瓣。那时也不爱吃,更爱堆叠如莲花的橘子瓣,苹果瓣,梨子瓣,洒一点糖,吃起来硌沙沙地甜。一直到长大后,才能欣赏皮蛋蘸醋的味道。至于皮蛋瘦肉粥,已是很久以后才尝到的了。
说来鸭蛋是很美的,皮色淡青或粉白,比鸡蛋大,又不像鹅蛋那么难得。因为鸭子容易养,总是一养就十几二十只。初春时捉回,等天气暖和,就放到水塘里,任它自生自长,只每天舀几瓢稻谷到脸盆里,叫唤几声,就会摇摇摆摆上岸来吃。鸭子吃稻谷,豁豁有声,长得也快,是很使人喜悦的事,虽然毛腥气重。
到夏天时,有的鸭子就会生蛋。清早起来到家里鸭子夜里歇息的塘埂边看,水里静静躺着几枚,就下水捡回去给妈妈看。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有时已被爸爸先拾走,因此看到就很高兴。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里写高邮的习俗,端午时拿煮熟的鸭蛋打络子挂在胸前,小孩子遇到就斗蛋,腻了就把鸭蛋掏出来吃掉,我们没有这些。
乡下的小鸡常常有自己家老母鸡抱窝的,生了十多只蛋,就躲在鸡窝里不肯出来。中间晚上大人们点一盏油灯,把鸡蛋一一亮到油灯下照,看是不是不能孵出小鸡的“忘蛋”,如果是,就拿出来煮熟吃掉。我们的“忘蛋”多只是板结的一块,并不见小鸡的雏形,略有腥臭,然而嗜食之人觉得是粉香。爸爸很喜欢吃“忘蛋”,有时也分一点给我们,那时我也爱。毕业后到南京,六合的“忘蛋”很有名,他们称为“活珠子”,分为全蛋、半鸡和全鸡三种,那已经是不择好坏,把孵化到一半的鸡蛋拿来煮了。也就不敢再吃。一年四季城里路边却有许多售卖的小摊,多是妇人,支两只煤球炉子,一只上架着大白铁锅,里面煮着活珠子,另一只上架平底铁锅,用油煎已经剥好的,有焦香气。旁边摆几只矮塑料椅子,常常有下班回家的人坐在昏黄的路灯下吃,要几只蛋,洒一点椒盐。也有带回家吃的,包一小撮椒盐带走。
小鸭都是从孵房里捉来。孵房在峨岭山头的脚下,墙壁上写大大的“孵房”两字,向阳墙壁下堆积许多臭烘烘的鸡鸭蛋壳。初春女人们上街,回家时就顺便捉十几二十只小鸡小鸭。有时也有挑担子的人到乡下来卖,装在圆圆的竹匾里。小鸡淡黄色,小鸭松花黄。毛茸茸拱在一起,叽叽喳喳,惹人怜爱。乡下没有宠物的概念,然而在那时,小孩子抚摸小鸡小鸭柔软的毛,心里也有那样的情感罢。虽然这情感只限于鸡鸭长大以前。家里拿出收稻子时挑稻的稻箩,在里面铺上稻草,小鸡一稻箩,小鸭一稻箩,每天清早倒出,天将暮时又捉回。小鸡机灵,跟在后面捉很久才能逮到一只,有时还要被护小鸡的老母鸡狠狠啄一口。小鸭动作便迟缓得多,伸手一捋,便一手一只乃至两只,很柔软的身体。大约因为它们笨拙,就更爱怜些。扔进稻箩里,有时还把手伸进去,任它们用扁扁黄黄的嘴来啄。稻草每隔一两天就换一次,布满鸭屎,全是腥气。稻箩夜里放在堂屋里,上面披一件不要的旧衣裳。有的人家把鸡笼就放在灶屋,在如今的卫生习惯看来,大概是很难接受的罢。鸭子长得快,很快鸭毛便褪为淡黄,长出新毛时短短的,样子很难看。对它的宠爱也就逐渐消退。
鸭子再大一些,就放到水塘里。下水前,要给鸭子做记号。有的人家,鸭子才逮回来,便在鸭额鸭背上染红绿颜色,或将鸭毛剪掉一块,这措施不能长久,鸭子换毛以后,颜色就不见了。通常的做法还是剪鸭脚蹼,左邻右舍打听明白,一家剪左脚外蹼,另一家便剪右脚里蹼。五月以后,头疼的事渐渐到来。水田里秧苗刚刚栽下,鸭子们却不能明白这些连根都没有长稳的稻秧田是禁地,常常从水塘一路啄到田中。不用上学时,小孩子常常要守在家门口,望着鸭群不要上塘埂。尤其稻子渐黄,鸭子们如何忍得住不上岸啄食,一不留神,一群鸭已窃窃纷纷钻到不见缝隙的青田中。稻田主人面色阴沉,大声咒骂,鸭子主人慌忙手持竹竿,下田追赶。心慌气急中,常常在泥水里跋涉半天,不过是把鸭子从一块田赶到另一块田。心里难过绝望极了,怎么唤都不听话。爸爸脾性要强急躁,本来已在田中忙碌一天,遇到这样的时候,往往不堪其怒,狠心狠手,几棍子扑闪下去,鸭子便死去好几只。鸭子是很容易死的。有时候为了怕它夜里上田,便赶回家门口插了网的小池中来,站在岸上用小石子叮它上岸,不小心一粒石子叮上鸭头,便眼看它头歪着打几圈转,就倒毙在水面上。这时鸭子都不大,短短的麻灰毛,用手摸时,只一片嶙峋的骨头。晚饭时对着这样两只鸭子烧成的一碗肉,往往不能下箸。
等到收稻子时,鸭子已经长大变肥,就要杀来吃。爸爸是村里难得大方的人,舍得把多数家禽杀来给自己女儿们吃,不像别的人家,往往要捉去街上卖几个钱,换取油盐诸物。那时从田里收完稻子回来,天早已近黑,常常仍要杀一只鸭,妈妈去池塘边洗净,加青豆子红烧来吃,有很多的油,拌饭好吃。到了栽晚稻时候,我们不再下田,下午的任务常是放牛,或拔鸭毛。鸭子拔尽大毛后遍体的细毛使人头疼,我情愿一个人在田埂上放牛。
鸭子还小的时候,我们去挖蚯蚓给它们吃,我们叫蚯蚓“肥虫”。扛着小锄头,菜园里或门口一棵枣树根下,随便挖下去,便有几条。菜园里的蚯蚓青灰色,很肥长。枣树下的蚯蚓是淡红的,又细又小,常常被用作钓鱼的鱼饵。我不怕肥虫,可以用手捉,装在小罐子里,回来扔到场基上,看小鸭子啄食,一扭一扭。有时去塘边舀浮萍,拌在饭里给小鸭吃。等鸭子开始褪毛,就去钓青蛙。初夏天阴欲雨时,最为好钓。青蛙很笨,连虫饵都不用,只用线系一坨沾湿的棉花到细水竹做成的钓竿上,到蓬麻丛中如鸡啄食般俯仰抖动,不一会就有绿皮白肚的青蛙上钩,死死咬住不知放开。把它们轻轻一提,就甩到左手提的蛇皮袋中去。钓得一二十只,回来用小锅煮熟,浮到水面上,剪开喂鸭子吃。那时做着这样的事,并不觉得残忍触目,仿佛只是应该的事。如今想来,惊心之余,说不出对错。我们原有我们的爱,而爱与冷漠的区别,有时好像只看实用与否,有时又完全讲不通罢。
有时一只小鸡或小鸭养死掉,因为太小,心里很难过,就和妹妹把它埋在门口水杉树下。这样埋掉的,还有一只小麻雀子,一只装在柴火盒里的蜻蜓。我们也养过两匹小猪。那时乡下的老母猪,一养许多年,年年生养一胎十几头小猪,乳头被小猪咂得老长,走路拖到地上,皮厚毛粗,看来使人心恻。多数小猪养一阵子便分给亲戚,或卖给村人,只留一头壮的自己家养。生小猪时,多在半夜,小孩子早已睡着,大人也不许看,平常总看不到。只有一回,那头老母猪半夜难产,生下十几头小猪后,连自己的胞胎也拉出来,就此死去。父母痛惜失落,夜里我们执着煤油灯盏,在猪笼屋为他们照亮,看他们把刚出生黑油油的、连眼睛也没有睁开的小猪放到铺着稻草的稻箩里。爸爸用手一一抹去小猪身上覆着的透明的胞衣。那些小猪后来都分送给亲戚,只留下两只,一白一黑,给我和妹妹来养。我们把它们抱在怀里,喂它们喝粥,喝米汤。小猪一度长大了一些,终于还是死掉。乡下照例什么肉都要吃,然而这回爸爸没有出声,由我们把它们埋在桂花树下了。
人家常常养的,还有土狗,猫却并不常见。我小时候很怕猫,觉得它爪子会抓人,夜里眼睛望起来又绿汪汪的,很怕人。这印象一直到近年才得以改变。狗则因为可以看家,往往受人欢迎。乡下人家,门外常有一只半米多高一米多长的土狗,不分昼夜,有生人经过时便狂吠不已。尤其夜深万籁俱寂之时,只有醉酒晚归人的脚步,经过村庄,遥遥犬吠,传到夜行人与等门人的耳里。那时爸爸常常喝醉酒,深夜回家,却又喜欢酒后乱发脾气,柴门闻犬吠的诗,于我是极复杂有情的。爸爸爱狗,我们养过三四只。有的人家养狗,却不给它吃东西,饿得骨瘦如柴,小孩子在地上拉了屎,便呼狗去舔,使人生恨。我们家里有鱼塘,常常有鱼汤,便拿鱼汤拌饭给小狗吃。曾养有一只大狗,因为把一个上门讨米的乞丐的腿咬破,那乞丐坐在我们大门槛上,倚住门号哭不去,爸爸一气之下,便把那只狗吊在门闩上,活活用芒槌打死。无论如何劝解不住,只有躲出门外,独自哀哭。回来见大狗乌黑的眼眶里一双翻过来的白眼,夜里爸爸呼村邻喝酒吃狗肉,我不肯吃,深恨大人虚伪无度。那以后好些天,才慢慢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