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他们不在和我没什么关系,”老努尔旦走向棚圈,“我只是找我的羊,知道吧,我找我的羊,它丢了,一定是被人偷走了,所以我到这里找找。”他在棚圈边东张西望。
“什么?您说我家偷了您的羊?”小别克紧张地吐舌头。他站在那里摊着双手,瞪着眼睛,小脸憋得通红,“我们是不会偷羊的,请您相信我和我的爸爸妈妈,真的。”
“我的羊丢了,真是,我要找我的羊,我想这是应该的,小东西!”老努尔旦答非所问,眼睛没有离开那些羊。
“不能这样,我拿我的生命保证,是这样,您一定要听我说,”小别克拽住老努尔旦的袷袢,“我家不会拿您的羊,请相信我,我的爸爸妈妈从来不会去拿别人的羊,真的,真的。”老努尔旦被小别克拽得快要仰倒了。
“放手,放手,我只是找羊,多事的小东西!”老努尔旦把自己的袷袢从小别克手中硬抽出来。
“真的,我只是想请您听我说,我坚决告诉您我们绝不会偷您的羊,”小别克松开自己的手,转身跑进毡房,又跑出来大声说,“努尔旦爷爷,请您看看我的奖状——‘诚实之星’,这是我今年得到的,还有我的作业,这上面都是优加五颗星,这些可以证明我没有拿您的羊,请您相信我。”小别克拖出自己的大书包,把头塞到里面翻找。
“我只是找我的羊……”老努尔旦拧着眉,转身看了一眼小别克,感到不可思议。
“还有……还有这个,”小别克把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在草地上,从一堆东西里挑出一个铅笔盒,“这就是得‘诚实之星’时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奖励我的奖品……喔,不对,是在全校学生面前奖励给我的。您知道吗,是校长亲手奖励给我的,这些奖品完全可以证明我们不会偷您的羊。”小别克看到老努尔旦不看自己,跑过去又拽他的袷袢,因为用力过度,把老努尔旦拽倒在草地上。
“我找羊……”老努尔旦挣扎了半天,才从草地上爬起来,“我找羊……你……哎……”他拍拍手上的草屑,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小别克和草地上的那堆东西。
“我只是想告诉您,我的奖状……”小别克看到老努尔旦看着自己,开始继续解释。他的脸也不红了。
“哎呀,我的天呐,我只是找我的羊……嗯……好吧,好吧,我不找了,小东西,是我错了,我该去别的地方找找或者回家。”老努尔旦把手搭到眼前,看看太阳都走到山脚了。
“请您……我还想……努尔旦爷爷……”小别克左右跟在他身后,像个湿面团粘着他。
“我回家了。”老努尔旦转身朝自己毡房走去,脚步都没平时那么拖沓啦。
爬上前面的小山坡,他看到自己的老婆子站在毡房前等他。
她的身边站着那只丢失的羊。
假小子阿丽娅穿了花裙子
古尔邦节的前一天,姨妈送给阿丽娅一件节日礼物。那是一条领子和袖口绣满民族特色图案的花裙子。这条裙子美极了,只有天使才能与之匹配。“看看!这是我花两个多月的时间手工刺绣的裙子。”姨妈得意地举起裙子在阿丽娅身上比画,“你妈妈眼睛不好,我才有幸做这件有意义的事。”说着,她指着阿丽娅身上男孩子般灰楚楚的衣服,“瞧瞧,都十九岁的大姑娘了,还穿得像个小子。”
阿丽娅是这一带草原上最大大咧咧的姑娘,每天跑上跳下,没点女孩的样子。妈妈曾经说过她多少次,她却不以为然,她的样子让大家伤透了脑筋。
此刻,阿丽娅看着裙子没有作声。这两年,这种场景时常发生。现在,我该怎么说服姨妈?说这是一件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难看的裙子吗?不,不,那会伤害姨妈那颗脆弱的心呐。阿丽娅上下打量那条裙子,啧啧,看那颜色——红黄蓝绿青蓝紫。花花绿绿的刺绣,领子上还缀满亮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实在是俗得过火。她想。
“明天穿着它,参加草原上举办的节日盛会,一定会吸引很多年轻人的目光。”姨妈微笑着捧起阿丽娅的脸蛋,“扑哧”一口亲上去,“瞧,我们的阿丽娅明天将会给大家带来怎样的惊喜呢?哈!我的心肝宝贝,你才是草原上最美的花儿。”“唔——”阿丽娅看着裙子,努力挤出笑容,心想,这条裙子实在不适合自己——收紧的腰部、低开的领子。天呐!穿着它出门那将是多么别扭和丢人的事啊!可是当她看到姨妈热心的笑脸,戴着老花镜的眼睛,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那可是姨妈两个月的针针线线啊!看来,明天必须硬着头皮穿上它了,阿丽娅无奈地摇摇头。
繁花争艳的草地上,摔跤、叼羊、赛马、阿肯弹唱……让幸福的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唯独阿丽娅希望自己真的消失,不复存在。“天呐,快快结束吧,身体裹在合体的裙子里实在不是一件舒适的事。”她躲在妈妈身后,努力吸着肚皮,端坐在草地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左顾右盼。希望不要被别人发现,特别不要让自己暗恋多年的男孩也林瞧见。也林是这一带最优秀的男孩,会创作诗歌,会弹奏冬不拉,同时,擅长赛马和摔跤。还有,他英俊的面庞和魁梧的身体,吸引住了周围姑娘们的眼睛,当然,阿丽娅也不例外。虽然,两家住得不远,他却从来没有注意到阿丽娅的存在。
随着“哈熊舞”的开场,周围的人高兴得快要疯掉。阿丽娅趁乱赶紧朝不远处的姨妈家跑去。“唉,我在毡房躲一会儿吧,待会儿快散场时,悄悄溜回去。”正寻思着,阿丽娅眼角的余光瞟见也林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从对面走来。她低下头,还没来得及避让,也林已经来到她身边。
阿丽娅尴尬地低着头站在那里,双手摆弄裙子上的飘带,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想到,也林跳下马,走到她身边,开始说话:“嗨!你真漂亮。”“什——什么——”阿丽娅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抬头惊讶地看着他。“我是说,你真的很漂亮,花儿也没有你这么美。”说着,他指了指身边随处盛开的花儿。他们就这样开始散步、交谈。很快,他们在周围的草地上走了一圈。接着,也林提出了第二天一起放牧的请求。
后来,他们竟然开始谈恋爱。再后来,他们结婚了。婚后,也林说起那次见到阿丽娅时的感受。他说:“真没想到,以前你总是大大咧咧,穿着肥大的男士衬衫,简直是一个假小子。我觉得那时你身上没有一点能吸引到我的地方。但是,那天我看到你穿着得体的连衣裙,身材衬托得美妙极了。尤其是你躲在妈妈身边,神情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你的模样让我眼前一亮。我在人群中寻找机会想要接近你,但你妈妈一直在那里。等我心猿意马地骑上马离开人群,想要冷静一下时,老天爷把你送到我的眼前。”
生活,总会出其不意地送给人们一些惊喜。也许那件花裙子不是阿丽娅当时满意的选择,不过,在那一天,它却是草原上最完美的裙子,那么,阿丽娅就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了。难道不是吗?
白桦树也有前世今生
十二岁的哈萨克族小伙子叶尔克的家住在新疆喀纳斯大草原上。
那是一座白色的毡房,毡房周围围着一圈松木栅栏,栅栏边的白桦树长得都顶着天空啦。进入栅栏中间的木门,有条曲折的碎石铺成的小径,道路两旁是毛茸茸、绿茵茵的草地。几头黑白相间的小牛在草地上惬意地走来走去,看到不熟悉的来访者,它们总会歪着脑袋看,眼前仿佛挂着问号。
这样的环境,总会让人保持愉悦的心情。可不知为什么,我们的叶尔克却显得心事重重。你瞧,现在他手里拿着一把冬不拉坐在一截干枯的木桩上随意拨拉,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在草地上清洗地毯的妈妈。他看着妈妈用马鬃刷子从地毯的一边往另一边刷,小飞虫一般的灰尘在眼前的光线里游走。接着,妈妈提起牛皮桶反复冲洗,地毯上的花朵被洗得鲜亮起来。妈妈终于闲下来了,叶尔克走到她身边。这次必须告诉她那些事,他想。那些事藏在他心里有段时间了,自从那次爸爸带他到深山里狩猎,再次与“她”相遇后,叶尔克常常会怀念那段往事。因此,他需要倾诉,而最好的倾诉对象只有最了解自己的妈妈。现在,他觉得自己必须一吐为快,必须!不管结果如何。
“妈妈……”他抬起头,看着妈妈,“我想告诉您一些……一些……我的事。”
“你的事?”妈妈靠在栅栏边,撩起围裙擦脸上的汗水,“你?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她微笑着看叶尔克。
“妈妈,我只是想说……您不会生气吧?”叶尔克犹豫了一下。“你做了什么错事吗?”妈妈注视着他,“这没什么,不告诉我也可以,只要你已经认识到错误就很好。”妈妈温柔地轻拍他的肩膀。
“不是……您想错了,我要说的是我以前的事。”他说。“以前?”妈妈不解地问,“‘你以前’是什么时候?”“妈妈,我想说,我来到这个家以前是一棵树,”他表情严肃地说,“是阿尔泰山里的一棵白桦树。”
“什么?”妈妈愣住了,面无表情。她的表情和大脑里的神经一样还没来得及反应,也许她会因不可思议或者对他的胡言乱语气愤起来,总之她呆愣在那里,沉默和紧张充斥周围的空气。可是,妈妈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却渐渐软化转变成关爱。“噢,我的宝贝,”她伸开双臂搂住他,“或许最近我忙于做转场(从春牧场转到夏牧场)的准备,对你的关心不够。”
“不,您能听我说吗?”叶尔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妈妈,拽着她的胳膊晃了晃,“我以前在阿尔泰山的一片桦树林里,那里有一片片的绿草地,有清凉的河水,有蓝色的天空,四周的空气干净极了,噢!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啊!”他沉静在回忆中,表情有些陶醉。“白桦树?快乐时光?”妈妈张大嘴,瞪着眼睛,看着他说:“哎呀……难以想象。”她拍拍自己的额头。“没有经历过,您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我们的心情。”叶尔克继续倾诉,“尤其是春天,空气中漂浮着绿色的味道,我们站立在绿草、山花还有飞鸟间相互对视。虽然我们之间不能够触摸,但是我从未感到孤独。”他看着妈妈,忽闪着向上弯曲睫毛的大眼睛继续说:“因为,我们可以用眼睛交流和对话。”阳光照射下,叶尔克灰蓝色的眼睛变成深邃的钴蓝色,仿佛具有层层叠叠的梦幻色彩,深处最浓,越接近晶体表面越淡。这双眼睛,让盯着他的妈妈打了一个寒战。那眼睛深处有一个小小的自己——棉布头巾遮住的半个额头,惊恐的眼睛,张大着的嘴,紧绷着的下巴颏。
“噢,孩子,昨天夜里你没有休息好吗?”妈妈说着把头巾往后推了推,露出额头轻轻碰了碰儿子的前额,确定他不是发烧。
“不,不,没有,”叶尔克后退一步,“我只是想把这些倾诉出来。我知道,说出来我会好一些。”他抓住妈妈的手,希望她能够听完他的诉说,“您必须想象,必须!”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当然,我的快乐有很多种,有时短暂的失去是为了下一个季节更好地拥有。比如冬季,当我和朋友们站立在风雪里,身上的树叶掉得精光,只剩光秃秃冰凉的树枝。在那段等待春天的季节里我们也有自己的幸福。虽然,我们会感到一种孤独和失落,但是,我们相互注视,在对方眼里流下的泪水中相互鼓劲,这也是一种凄凉的幸福和快乐。”叶尔克说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春天来了,河水表面的冰块噗噗地开裂,小草顶着泥土从地下努力钻出,空气中充斥着欢快的香味,那阵阵气味使得每一缕空气都像刚刚喷洗过一般,让我们发狂。于是,我们也一次次尝试找到适合我们的音符,跳跃着伸出枝叶,为我们的快乐庆贺。”他因为激动而满脸透红,眼睛湿润。
妈妈眨巴了几下瞪得酸痛的眼睛,眯起眼睛看他。
“我时常想起我的朋友,我怀念那些快乐时光。”他说着,眼里有些羞涩,“我旁边的一个朋友,她的枝叶非常柔软,她的眼睛在白桦树里是最美丽、最漂亮的。您知道吗,她的眼睛不仅仅只有单纯的喜悦,还有一点点的忧伤,她看着我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叶尔克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嘴里含糊地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在想念她?”妈妈问。“嗯,是的。”叶尔克点点头,“也许是习惯,也许是一种依赖,总之我常常想起在她的眼睛注视下的那些柔软时光,非常怀念。”叶尔克说完转身看着栅栏外的一片绿色,还有更远处的天光。“尤其在夏季的月光下,她显得更加美丽。她那窈窕的粉白的树干,像白玉似的,在月色下越发皎洁。当然啦,她长得很娇小。在她面前,我会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一头熊。还有,我刚才说了她的眼睛有时会有点忧郁,而有时还会有娇羞的神态。除了这些,她还是一棵聪明可爱的小树,她时常抖动自己秀丽的树枝,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轻轻摇曳。细小的绿色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千万颗珍珠在跳动,真是美丽极啦。”
“她现在还好吗?”妈妈问。“是的,上次和爸爸去山里狩猎时见到她了。您难以想象,我见到她时的兴奋劲儿,我冲到她身边,用脸挨着她,低声呼唤。那一刻,我想起我们的以前。那时,我们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多么洋洋得意!我们放肆地对视,四处洋溢着轻松愉快的音符。”
“你说得那么好,那么现在她还会那样对待你吗?”
“不,不,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她对我的呼唤无动于衷。一下子,我们仿佛成了陌生人。”叶尔克哭丧着脸,“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想,这些不好的心情放在我的心里,我很快会疯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