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的宝贝,一切都会过去的。”妈妈搂住他,拍拍他的头。“嗯,我知道,但是我的心里依然难过。不过,说出来好多了。”叶尔克说完,看着妈妈,他希望妈妈能够了解自己这些心思。他曾是一棵白桦树这个事实,并不是他的选择,这样的前世生来如此,没得改变。只是,说出来,的确让叶尔克轻松许多。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叶尔克和妈妈各怀心思。早早地,叶尔克就上床睡觉了,他想,告诉妈妈这些秘密是自己安然入睡的前提,他将在第二天醒来,像往常一样面对新的生活。妈妈或者他谁都不会再提起这段“往事”,那是因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回忆,哪怕是甜美的,哪怕是无奈的。
一件非常意外的事
杜曼别克遇到一件尴尬的麻烦事:上午他把羊群赶到河边喝水时,突然感到全身燥热,于是,他快速脱光衣服,跳入水中,憋着一口气游到了对岸。当他露出头甩去脸上的水时,看到几个小孩围着他的衣服不知在做些什么。“嗨,你们在做什么?”杜曼别克大喊,小孩们惊慌地站了起来,看他怒气冲冲地朝他们这边游来。“嗨,嗨,住手,我会把你们的头拧下来扔到河里去的!”杜曼别克指着小孩们威胁。“快跑!”孩子中有人大喊,接着有人拿起他的衣服飞快跑开。
到了岸边,孩子们早已跑得没人影儿了。“我的天呐!”杜曼别克缩在水里,露出上半身,沮丧地拍打水面。他左右张望,希望看到一个男人,讨件衣服遮挡一下。一个小时后,杜曼别克没能如愿。
现在,正是中午时分,太阳热烈地照在河面上,周围没有一个人。他的马在远处的树荫下安静地吃草,羊儿在河边悠闲地散步。眼下别无选择,只能从左侧上岸,通过稠密的灌木和草丛到达最近的一处毡房,躲在草丛中呼喊和求救,并请求发现和帮助他的人不要把这件丢脸的事说出去。计划好后,他迅速爬上岸,迈开步子朝左侧的灌木丛钻去。很远处隐约有几个分不清男女的人来回走动,还好他的下半身被草丛遮挡住,也许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头和赤裸的上身,可能不会有人怀疑他会光着下身。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为了弄清别人的眼睛到底能否看到自己身体的敏感部位,他时不时地停下来,像一只惊恐的猴子般观察身边的草和灌木。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四周除了深绿色的草丛就是棕黑色的灌木,太阳照射在草原上,自己的躯体在这个环境中闪着白光,想看不到都很难。他急忙拢住双腿,捂住下身,蹲下身体,尽可能低地,用这种不伦不类的姿势跑动起来。即便如此,随着草丛的起伏,他那亮白的身体不时还会显露出来,轮廓清晰可见。杜曼别克气急败坏,几乎要趴在地面匍匐前进。想一想吧,这时他的狼狈模样要多可笑就有多么可笑。
渐渐的,牛、羊、马、骆驼不时在旁边的草地上出现,特别是不太远的阴凉处还坐着几个牧羊人,举着啤酒瓶在开玩笑打趣。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蹲在草丛里,观察他们,决定开始求救。但是,突然,他发现其中有两位是女性,她们虽然穿着灰楚楚的上衣,但,还是被他轻易辨别出来。他继续装模作样地往前移动,努力掩饰着已经快要崩溃的疲惫。拿着啤酒瓶大声说笑的人们,似乎发现了杜曼别克奇怪的举止,相互朝他的方向甩甩头使使眼色,张开大嘴哈哈地笑。很明显,他们不是好的求救人选。他幻想的救星应该是一个单独的、严肃的、不会嘲笑别人的、嘴巴严实的男人,那些人离这个要求差得远了去啦。
幸运的是,那些人正喝在兴头上,没人肯放下手中的酒瓶走过来看个究竟。
哈!太好了!不远的草丛里出现两个人的身影。他移身前去,躲在草丛中观察,却发现那是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在搂抱亲吻。他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呼喊他们。如果,现在,他以赤裸全身加上偷窥的狼狈模样被他们发现,一定会被扣上一顶“变态狂”的帽子,永世不得翻身。要知道,这种方式的偷窃很可能被扭送至派出所,解释则更加冗长无味,因为解释也无人可信呗。天呐!杜曼别克此时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无助,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窘境,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愧和无奈。
他痛苦地瘫倒在一堆灌木丛后面的草地上,决定休息一下再做打算。突然,前面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杜曼别克惊慌失措地坐起身来,却看到一个小男孩转身跑掉的背影。他探出头观察四周,看到不远处有个妇女向这边张望,这是今天他所遇到的唯一单独待着的人了。嗯,她倒是一个单独呆待的人,看着也像是一个严肃的、不会取笑别人的、不传闲话的人,但,令人非常非常遗憾的是她不是男人,这是最最关键的一点。“哎!我的老天爷呐!”杜曼别克绝望地拍拍额头。正感慨着,他看到那个跑掉的小男孩站到了妇女身边,趴在她耳朵边说着什么。接着,妇女朝不远处的毡房走去,留下小男孩朝他这边张望。杜曼别克低头看着自己被草汁和泥土染得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划痕的身体,仿佛末日降临,他无奈地叹息,简直束手无策。当他再次朝小孩张望时,看到小孩也转身朝毡房飞快跑去。看看,连小孩都认为我是一个怪异的“露阴癖”。这种场景不这样想都难,他想。
“喂……您在哪里?”突然,他听到小男孩急促呼喊他的声音。当他彻底失望,打算躺在草丛中度过这难熬的白天,期待夜晚降临再继续行动时,事情出现了转机。“噢……噢……”他看到和草丛差不多高的小男孩扬着黑白两件衣物跑了过来。
当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手里多了一件白色衬衣和一条黑色裤子。啊!世界顿时变得美好起来,太阳也没有刚才那样让人气愤了,泥土和青草散发着清香,远处恋爱的年轻人是那么让人心生羡慕,风吹过的草原是那样的迷人……
现在感觉就很好
大家在山里搜寻一夜,打算回家吃点东西,再接着寻找。他们正往回走,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草地上躺着。“那是什么?会不会是阔孜……”“对,过去看看……”“有可能……”他们拽着马缰小心翼翼地朝那边走。一个人,草地上是一个全身黑乎乎的人。
阔孜失踪一天一夜后,在第二天清晨终于被大家找回来了。
阔孜的衣服是蓝色的,裤子是灰色的,可是,现在上面沾满血、泥土、草汁的混合物,手、脚、脸还有鞋子上都是一样。他身边不远处有一个庞大的蚂蚁堆(草原松树林里有很多这样的蚂蚁堆),高一米,直径大概四米左右的蚂蚁堆。那些蚂蚁密密麻麻地爬到阔孜身上,多得像黑色的衣服。
人们以为阔孜已经死了,等他们把他从忙乱的蚂蚁堆边拖到平静一些的草地时,才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大家把他身上的、鼻子上的、耳朵里的还有嘴里的蚂蚁清理干净后,才发现他的两只手臂血肉模糊,几乎能看见吓人的骨头——一些肉不知去了哪里。
之前,阔孜的妻子因为阔孜的坏脾气,赌气回娘家两年,昨天,听说阔孜失踪了,她很早就带着孩子从娘家赶回来,等在毡房里。还有他的妈妈、姐姐、亲戚朋友,他们焦急地围在他身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一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姐姐皱着眉问。“孩子,说说,是怎么回事?妈妈在,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他的妈妈坐在他身边,脸贴着他的脸,温和地问。“以后,你想怎么发脾气都行,我不会再嫌弃你的坏脾气了,是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他的妻子眼睛红红的,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的女儿缩在妈妈怀里,上下打量爸爸,眼泪掉在花毡上。
阔孜出奇的安静,从他被救回到现在,面对一切关切的询问,他只说——是狼,我现在很好,谢谢,感谢,我很好,十分感谢——他虚弱地点着头,说着以前在他嘴里从未出现的感谢话,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可能,他需要治疗和恢复。
“怎么回事?狼在哪里?放心,好好休息,我们给你报仇!”几个男人在人群外,当他们听到阔孜遇到狼时,挤进人群,摩拳擦掌,商量怎么收拾那条恶狼。这几个男人,以前最讨厌阔孜的坏脾气,他们很久没有理会过阔孜了。现在不同,现在,大家很想为他做些什么。可是,对于他遇到的事,他始终只字未提。对任何人。
有人带来医生。
“看看,他需要好好治疗和休息,完全不能多说话。过两天,我们再来看望吧。”人群中有人建议。“对,对。”所有人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大家不时回头望阔孜,压低声音议论,渐渐散去。
一周后的清晨,阔孜可以坐立起来了。他坐在花毡上,背后垫了几个松软的垫子,敞开的天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洒满他全身,他抬头看蓝色的天,一片片白云飘过。
知道他恢复得很好,大家又聚集到他身边。“狼,狼的情况给我们说说,”有人俯下身子亲切询问,“狼的模样,我们要知道狼的模样,说说看。”“对,对,什么样子,颜色?体格?我们会把它打得别想站起来。”有人挥动拳头说。“是的,我们这么多人,看,多结实的身体,完全不用为我们担心。”旁边的人拍着那人宽厚的肩膀说。
阔孜手臂上缠着绷带,一只胳膊大概伤着骨头了,白色的绷带从脖子上绕过来,吊着这只胳膊。不过,他的气色不错。
阔孜的妈妈捂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孩子,说说狼,还有经过,不用担心,他们会找到那只狼。”他的姐姐在旁边点头,看着他。围着他的人都盯着他的嘴,仿佛他一开口,他们就会冲刺出去搜遍草原的角角落落,揪出那只害人的狼。
他的妻子提着茶壶进来,给每个人倒上茶,然后给阔孜端上一碗,不停地吹奶茶上飘着的热气,说:“ 对,狼伤害了你,如果不找到这只伤害人的狼,很快还会有人遭到袭击。”妻子温柔地把碗放到他嘴边,轻轻抬起来,让他喝。“嗯,对,现在可以说说。”大家点头附和。
阔孜喝了一口茶,摇摇头,不想再喝。他低头沉默一会儿,抬头看看大家关心的目光,终于张口说话:“是我自己伤害了自己,主要是这个,其他没有什么说的。”
“……”大家面面相觑。
“不是的,”他妈妈说,“狼是怎么伤害你的,大家关心的是这个。”
“呵……”阔孜轻轻笑了一下,重复说,“是我自己伤害自己。”
大家又相互对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表情才合适。不过,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想“脑子受刺激了吧”或者“过度惊吓造成的”。
阔孜微微笑着说:“是我不和大家和睦相处,总是独自放牧,结果狼发现我经常一人,就悄悄跟踪我,狼是很聪明的动物,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他低下头,“是我暴躁的坏脾气害了我。是这样的,这是事实。”
“哦……”大家同时发出这声音,发出这声音的包括阔孜的妈妈、姐姐还有妻子,甚至还有他的女儿。
接着,阔孜说:“我能回来,和大家在一起……已经很幸运,现在我的感觉就很好,真的,我很好,是的,谢谢。”
他说话时,始终用感恩和真诚的眼光看大家。
选自《民族文学》2013年第6期
评鉴与感悟
小七讲述的故事并不曲折离奇,文字也不华丽,单单平易地呈现就足够诱人,何况她还讲得放松,还很真诚。也是读这篇文章,我总在想,为什么多数生气勃勃的心灵竟会如此容易消失,而小七眼中的世界仍会如此鲜活。后来,我想,这样的文字也只能发生在新疆那块土地上。
老松树,最后的朋友
朱墨
或许,每个人的回忆里都会有一棵难忘的树。
我开始记得事情的时候,就住在财经学院的大院里。穿过河道旁两条纵横交叉的小巷,麇集的旧式民房的环抱之间,便可以见到这个别有洞天的院落。一座总是紧闭的大铁门,偶尔有汽车堵在面前,像一条哼哧哼哧地蹲在那里的狗。传达室的老爷爷才会放下一缸酱黑色的老茶,慢吞吞地踱去将门页拖开。人走的却是侧旁窄窄的绿色木门——推了自行车的大多蹙着眉头,显出谨慎的样子,年复一年,油漆还是被蹭得斑斑驳驳。
铁门悠悠地阖上,曳长了扁而锋利的声调。除了渐渐淡远的汽油味,空气里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冷冰冰的,滑腻腻的,像是金属身上的锈。我喜欢这种气味,甚至可以说迷恋。只是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车从这里经过。
铁门之内,是两栋狭长的三层楼房,平行地对峙着,夹出不窄不宽的路。仿佛总有很多影子奔跑在这条小路上,重重叠叠,就没有了阳光落脚的地方。两栋楼里住着一群年长的孩子,这段并不漫长的路,我却提心吊胆地走了好几年。黑魆魆的楼道里时常蹿出没来由的拳脚,我狼狈地摔在地上,膝盖火燎似的疼。幽暗的尽头是一片空敞的水泥地,天晴的日子,地面上荡漾着温暖明亮的光,就像一碗奶白的鱼汤。空地的中心砌着一圈石墩,隔出圆形的林圃。那棵老松树,就岿然不动地立在这坪土地上。从摔倒的位置看,它正微微地颔首,温厚而又无奈地笑着,像是歉疚着没能过来搀扶我。我爬起身,拍掉黏在衣裤上的灰土,它也直起了身子,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表情重新变得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