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看见两个开车的人下车了,竟然是我们班的两个男生。原来是这两个家伙把车开那么快,一手制造了我的紧张和恐惧。他俩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就一边说话,一边找到路边的一个离火车不远的露天茶馆,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谈文学。他们谈得很认真。我还站在火车外皮上,离他们不远。我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我大声说,我不想谈论文学,我想知道这车要去哪里?他俩向我这边望过来,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最后说出这车要去青岛。
我一听青岛,就知道这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这才下车了。我身后的女生也下车了。这时我发现,还有另外两个女同学。我们一共是四个人。我问开车的男生,这车开出来多远了?回答说一百多公里吧。
这就叫背道而驰。我们离大口钦一百多公里了。而我们的目的地不在这个方向。我们在大口钦火车站的时候,我们向目的地前进的距离是零公里,而现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颠簸、惊吓,我们离我们的目的地是负100多公里。错误的行动还不如原地不动。
我们四个女生准备打车回去。我们都饿了,就走进一家小饭馆,先吃饭。我们吃的是面条。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互相说祝福的话,看上去并不沮丧。我说得打车回去,也花不了多少钱。又看看环境,这是个小镇,应该能打到车。我们四个女生一边吃面条,一边把这些都商定了下来。
我说——
去什么地方,坐去那个地方的火车。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年龄小也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可是,总是有意外的事情出现,比如,那个说这火车就是我们要坐的火车。这个声音出现了,而且在我们等待的时候。没人会追问、考证这个声音对不对。因为发出声音的人是和我们一伙的。这麻痹了我们。因为发出声音的人和我们的目的地是一致的,他能骗自己吗?结果,我们坐错了车。这证明那个声音对我们来说是错误的。但证明的代价是很大的:跑出了一百多公里。——在错误的方向上跑出了一百多公里。
原来以为我们这些同学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等到了那个车站停下来,看见从驾驶室里走出的两个男生,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一样的。男生要去青岛。而四个女生跟我的目的地一样。不是去青岛。在这里,男生女生用来区分不同的人,不同的目的地。应该说,不是所有的人都上错了车。只有女生上错了。男生在按照他们的目的地前进。人家没错啊。
男生都在驾驶室里,他们掌握方向。他们说往哪开就往哪开 。他们手里有方向盘。如果女生的方向愿意和他们的一致,那么就跟着走吧;如果女生非要强调自己的那个目的地,那么你就得下车自己想办法。你就得面临困难重重。
男生待在驾驶室里;女生紧贴车皮站着,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男生有座位;女生手脚并用,拽着绳子,踩到一个脚那么大的平面已经很满意了。男生有方向盘,确保火车向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女生抓着一条可疑的红绳子,心里装着目的地,在理论上向着目的地前进。这一路上,女生随时可能丧命。
男生有精力谈论文学,一边赶路一边还思考,还形而上;女生则惊魂未定,发现上错了车谋划着怎么回去。陷在安全需要里。没有余力谈论文学。她们的麻烦太多了。
其实,摆在女生面前的路并不是一条,而是两条。一条容易;一条艰难,生死未卜。
艰难的那条是从青岛下车,找到交通工具返回出发地。容易的那条就是临时改变方向,也去青岛。把别人的目的地变成自己的目的地,把男生的方向变成自己的方向。忘掉自己原来的方向。
我们四个女生,坐在那个不知名的地方小饭馆里,吃着面条,商量着回去。显然我们都不想去青岛。都还记得自己原来的目的地。我们把返回想得很容易,只要打到车。但是,只要细想,我们的困难就太大了:
一是不知能否打到车,那里人生地不熟,视线里没看见有出租车;二,就算打到车,回到了原点,这也没有完。因为我的目的地不是回家,而是出发。在那里,我们能等到抵达我们的目的地的火车吗?三、就算有出租车,人家会要我们多少钱?我们的回去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而时间的代价我们已经付出了;四是谁能保证我们下一次的出发是正确的,没有被欺骗?——这一切都是未知数。都有无数困难和危险埋伏其中。
选自《美文》2013年第3期
评鉴与感悟
格致的散文总是讲究形式,好看,也牵动人心,甚至还有那么些戏剧的心理冲突。比如这篇,看起来是在写梦境,其实却有理想的逗人,她把一个简单出门远行的故事营造能让人欲罢不能。
隐秘的记忆
帕蒂古丽
爹爹与妈妈只有四年正常恩爱夫妻的生活,生了妹妹的那一年,妈妈精神失常,然后愈演愈烈,失常了三十年。这三十年,爹爹一天天趟过老河坝一样又苦又咸的日子,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爹爹是怎么过来的。
爹爹应该痛惜过自己,有一年冬天,爹爹骑着毛驴,驮着妈妈一次又一次地去公社,为的是办离婚手续。每次走之前,妈妈都答应到了那里,会同意离婚的。
可每次回来,爹爹都说,这个“苕子”(傻子),一点都不“苕”,聪明得很,家里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地方当着别人,就说不同意。口气里似乎很替对妈妈存余的那点脑子感到骄傲。毕竟是自己爱过的女人,发疯后,父亲还爱她,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
那时候离婚,都是要双方同意的。可怜的妈妈到了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候,脑子就不糊涂了。毕竟一个回族女人家离了婚,就意味着要一个人过完后半生。
尽管爹爹一不如意, 就打她骂她,毕竟心里也是疼自己的女人。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只有妈妈知道。总之婚没有离成,整场事情看起来,像是半个脑子的妈妈,跟聪敏绝顶的爹爹玩智斗。最后妈妈赢了。
到了春天,毛驴都跑瘦了,爹爹从痛惜自己,变得开始痛惜自己的驴。他说妈妈骗人,把驴都折腾坏了,驴春天还要下地干活呢。
爹爹开始安心地喂驴、养鸡,给羊上膘,一家人的日子,又回到了自家眼里的正常,一天天继续下去。从那次开始父亲对离婚死了心。妈妈也肆无忌惮地开始发她的疯,她似乎知道自己赢定了,无所顾忌了。
我们几乎没有看见过爹爹和妈妈躺在一个被窝里,但是弟弟妹妹依然一个接一个地出生。我从来就不知道,爹爹和妈妈什么时候过夫妻生活。我猜测他们之间会有默契和会心,虽然妈妈的意识沉睡了,但人的本能在每时每刻都醒着,而且妈妈那时还很年轻,而比妈妈大二十二岁的爹爹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是用自己残存不多的温存,来竭力安慰另一个身体,一个意识混沌不清的女人焦渴的身体。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要做到无声无息?精神错乱的妈妈,或者她本能地知道,为人父母,这样的事被孩子发现是羞耻的。
他们很好地隐藏了这个秘密,妈妈用自己仅存的理智守护了孩子心眼的洁净。我们和爹妈在一个炕上睡到长大,爹妈却从来没有一次为这样的事让我们尴尬,我和弟弟妹妹对此,保持了那个年代的孩子应有的懵懂。爹妈在我们眼里一直是神圣的。
爹爹和妈妈感情的黏合剂应该是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尽管好景不长,唯其不长,才显得珍贵。人的一辈子,反复记忆的不也就几个刻骨铭心的镜头。但是当我长大之后,每想到爹爹三十年抱疯妻而眠,就觉得悲凉,悲凉到骨髓里。
很多时候,爹爹脸上显出苦行者的孤寂。
在大梁坡盛满母爱的大自然中,爹爹像个孩子,总能和我们一起找到充满童趣的乐事。他带着我们捉刺猬、捕麻雀、捕蛇,看燕子在屋梁上衔泥、做窝、喂幼燕。对于大梁坡赐予他的这一切,他比我们更经心。
那年,那对燕子没有如期归来,爹爹用一年的时间等待。他不断地猜测着,几乎隔几天就替燕子找个理由,最后安慰自己:燕子一般不会走错门的,大概我们晚上睡着关了天窗,它进不来,选了别的人家去垒窝。
为了燕子回来不迷路,爹爹白天黑夜不闭户,一扇窗户都没有的屋子圆圆的小天窗和门,从这一年初春开始,一直等到秋天霜降才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