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诗一首
欧阳江河,诗人,诗学、音乐及文化评论家。原名江河,祖籍河北,1956年生于四川省泸州市。1979年开始公开发表作品,迄今已发表诗歌二百余首,关于诗学理论、当代美术、音乐、电影的评论约二十万字。作品包括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诗作及诗学文论集《谁去谁留》,文论及随笔集《站在虚构这边》。作品先后被译成十多种语言出版。1993年春至1996年冬旅居美国,1997年秋自德国返回北京定居,专心写作和策划国内外文化交流事务。2008年起担任 《今天》 杂志社社长。
暗想薇依
像薇依那样的神的女人,
借助晦暗才能看见。
不走近她,又怎么睁天眼呢。
地质的女人,深挖下去是天理。
煤,非这么一块一块挖出来,
月亮挖出了血,不觉夜色之苍白。
挖不动了,手挖断了,才挖到词语。
根部的女人,对果实是人质。
她把子宫塞进这果实,吃掉自己,
又将吃剩的母亲长在身上。
她没有面容,没有生育,没有钱。
而词已噤声,纵使肉身从存在
扩展到不存在,还是听不到自己。
那么,立在夕光中暗想片刻就够了,
别带回家乡过日子,
无论这日子是对是错都别过。
浪迹的日子走到头,中间有多少折腰。
北京的日子过到底,终究不在巴黎。
神我的日子,递给小我是个空茫。
因为这是薇依的日子,
和谁过也不是梦露。
旧梦或新词,两者都无以托付。
单杠上倒挂着一个小女孩,
这暗忖的裙裾,雨的流苏,
以及滴里嗒啦的肢体语言。
她用挖煤的手翻动哲学,
这样的词块和黑暗,你有吗?
钱挣一百花两百没什么不对,
房子拆一半住一半也没什么不对。
这依稀,这弃绝,不过是圆桌骑士
递到核武器手上的一只圣杯,
一失手摔得碎骨。
众神渴了,凡人拿什么饮水。
二战后,神看上去像个会计,
但金钱并没有让一切变得更好。
账户是空的,贼也两手空空。
即使人神共怒也轮不到你
替她挨这必死的一刀。
词的一刀,比铁还砍得深,
因为问斩的泪哗哗在流,
忍不住也得强忍。
而问道的手谕,把苍天在上
倒扣过来,变为存在的底部。
薇依是存在本身,我们不是。
斯人一道冷目光斜看过来,
在命抵命的基石之上,
还有什么是端正的,立命的。
原载《作家》2013年第5期
评鉴与感悟
繁复作品的背后都藏有一条单纯的脊髓,它偷偷为文本表面的庞杂、晦涩和匪夷所思输送血液,维持作品结构的层峦叠嶂和枝繁叶茂。欧阳江河的作品一向以形式繁复、思想峻峭著称,在他的新作 《暗想薇依》 中,我们不但看到了诗人擅长的抒情之冷和修辞之酷,也从阅读一开始就摸到了那条解开繁复肌体的脊髓。这条脊髓在标题里已经显露出来:暗想。诗人在作品一开头即写道:“像薇依那样的神的女人,/借助晦暗才能看见。”薇依不活在凡人堆里,甚至不活在眼下这个世界,她带来神谕,却匆忙离去。我们无法正视她,在有光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她,只能借助晦暗,通过暗想,才能瞥见她的面孔和身姿:“她用挖煤的手翻动哲学”。薇依居住在黑暗里,在煤层中间思考和写作,在词中永生:“而问道的手谕,把苍天在上/倒扣过来,变为存在的底部。/薇依是存在本身,我们不是。”存在的底部,藏着一条黑色的脊髓,它引领我们瞥见存在本身。只有在暗想中,而不是在阳光普照之地,我们才能理解一个复杂多变的生命体和她贡献的高深学说。就像阅读欧阳江河的作品,我们也不妨躲进晦暗中去打量它们,或许就会收获意外的惊喜。暗想成就知音:“斯人一道冷目光斜看过来”。
冯晏诗一首
冯晏,女,当代诗人。出版诗集 《冯晏抒情诗选》 《原野的秘密》 《看不见的真》 《冯晏诗歌》 《纷繁的秩序》 《吉米教育史》 等多部,诗歌作品被收入 《中国新诗百年大典》 等国内外百余种诗歌选集当中。先后获《十月》 诗歌奖、《长江文艺》 诗歌奖、苏曼殊诗歌奖,《芳草》 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称号。诗歌作品被翻译为英语、日语、俄语,瑞典语等多种语言文字发表。先后应邀在华盛顿作家协会,瑞典作家翻译中心,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学术机构进行学术交流,访问、演讲和朗诵。
内部结构
多么厉害!
然而,我们穷人
躬得更深,保持沉默,
保持沉默,仿佛我们不复存在!
——特拉克尔
在已改变了颜色的五脏中
你的心还能红多久?玫瑰禁忌
在粉色边界蔓延。那枚太阳
越来越难以穿越大气层
光辉和雾霾,在地球上形成了
新的天敌,由此,你的肺
好像一个独裁者的脸,失守的愤怒
发自于寝宫,这与你
眼泪暴露痛的场所,近乎一致
杀虫剂在空中,雨里
和泥土深处,任由你血液
迎来送往。转基因
带你去幻觉世界默念
或者祷告,即便来世变成动物
也要尽量漂亮,但不做宠物
在路上,躲开神态如小偷的擦肩者
却无法躲开轮胎飞沫,尾气
还有化工厂排放,这些昏暗物质
即便无色无味,但从不虚无
你开放着身体,等待着鹊音
流水、星月和都市清风
在皮肤或咽喉防守之处
不同毒素,小小黑客入侵
你的脾,或许已经象蚯蚓
吃过的土块?你的生理
心理,还在继续接受蚁群
走过一生,你需要先锋精神
所缔造的超人勇气,你和地球
正同时处在被新事物实验中
为一根麦子,农药来到了地球
而昆虫们却甘愿死于生物链
在都市,新恐惧来自看不见
你生活在恐惧中心,商品橱窗
夜色彩灯,都市就是荒野的梦幻
以及未来,你能逃向哪里
情绪风暴从内部掀起,环境
使你无意中伤害到你的心
肝、肾和脾,他们望穿秋水
日夜等你带回一句致歉
而一切正持续着。河流和土地
所亏欠子孙们的何止是洁净
你去哪儿申诉呢?你赶路
胸膛与风力面对面,相互阻挡
眼睛躲避沙尘,带动着头和发丝
但你不是摇滚音乐人
也不是罗丹在天堂,新雕塑
一个失望者走在退路上
食品退路上,吃素而不信佛的
排在左侧,吃远方引进肉食
以及乳制品,而吐不出防腐剂的
排在右侧。太阳下,新种族
患上了窥视癖,但与欲望无关
窥视细胞里隐藏的真相
你的功法,需要灵异
目光要发出拨开表层之力
都市,雾霾一次次越过母亲
新赠送给你的护身符,血管里
后来流进什么,父母一无所知
就像他们的血液,生你时
大自然还洁净,如今他们是所有人
此刻,你吸入空气,无论是
在长安街还是中山路,你的去处
已失信于你的鼻腔、喉管
和你的内脏,如同你不信任的人
却是你最爱。骨头与黑色为敌
肺也如此,就像心脏
与快速为敌,你却在辨析中
被反讽一再激怒,好像
你是反对教养的人,正被和平
无辜激怒,而身体内部
与环境,每一刻都在暗地里冲突
裂变来源于核,无形无声
就抵达了心灵,在你体内炸裂
而你却找不到痛点
只知道毁灭这个词,接近末日
但末日不会轻易到来
看不见,只能令你的神经质
越来越重,血越变越紫
犹如蚂蚁在为过冬丰富储藏室
骨头正在等待有力的钙质
为了你在风中站住,不被折断
视力被废除了,远不止
在这些方面,事物越来越防止穿透
犹如防辐射。有钱人找到
怀疑之爱,如何检验荷尔蒙
饮水者,看不懂清水中的漂白剂哲学
内部结构搭建在迷雾里
正常人会疯掉,面对看似正常的一切
每当看到吃的用的,你就空虚
清晨,各种信息随着光线
穿过窗口赶向你,梦里
你预测未来,醒来后转向恐惧活着
恐惧吃东西,不再恐惧死亡
你逃脱,犹如逃往香港奶粉中
却遇见出台的禁止奶粉带入法
你逃往禁烟场所,却时常遇见
还未脱离发展中的人
对你的肺叶,轻轻吹来黑色之风
自虐群体中,你时常被视为
环境的一部分,被污染得理所应当
你戒肉,滤水,吃维生素
活像一个胆小鬼,你试着信佛
食素,超越生活,但空气里
异常分子继续盘旋你
深入你,好像你是他们的
长久以来,你的身体和情绪帝国
早已城池失守,你的肝至今与酒精
未解孽缘,还将依赖几年?
破坏几年?你不断为身体
注入啤酒和白酒,储存火种
把责任送到胃里,点亮自己和植物
就这样守护忧愁吧,一解千秋
原载《作家》2013年8月号上半月刊
评鉴与感悟
在中国当代的女诗人中,冯晏在写作中(比如这首《内部结构》)呈现的复杂性绝不会少于任何以思辨取胜的男诗人,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长期保持着对理论的激情。冯晏的作品不是为娱乐和消闲准备的,她几乎将女性诗歌的叹息声调和脆弱易感降到最低,但却处处发挥着一个女性思考者的聪敏和锐利。她写诗的手指上站着一位阿伦特,而标题上似乎正睡着一个伍尔夫。冯晏作品的每一个句子都隐约对应着人类大脑中的一条沟壑或褶皱,它们能诱发千里之外的读者体内某一根阅读神经迅速苏醒,带来忽然间的凌空一跃,她的诗培养了两个思考的大脑之间的交感巫术和对话练习。因此,对冯晏作品的阅读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体力支出甚至超过脑力消耗,但智性愉悦随即会加倍补给一副因困惑而疲乏的身体,带来高级的享乐。这便是她在虔诚写作中不经意发明的诗歌生理学,爱诗者会像爱智者一样,乐于在阅读中接受身体的苦役和大脑的狂喜。
胡冬诗一首
胡冬,成都人。1963年10月生。自80年代初开始投入现代诗歌运动,是“第三代人”和“莽汉主义”的发起人之一,同时踅入自觉的严格的个人流亡写作。1990年离开中国。作品包括诗歌,小说,散文,未有结集。
羑里的囚歌
“你们睡也未睡?膂力的暴君,剑胆的黑客,
我开始在想,意念的越狱
是否能拭以诗歌的韵脚?”探照灯下,
命运的宅男一面自卜,一面八卦他汗漫的牢骚——
一
沿着一路审讯的崎岖,终日乾乾的尘暴,
我又被弄回到我码字的床板,
被红笔圈点的材料被我反复圈点。
专案组都累垮了,我也交待不出什么。
首先他们很难听懂我的方言,
又说科学的乾坤被我搞成了迷信的坤乾。
他们要我别再玩玄乎,饕餮的理发师
已料理好甲骨,要来禳除我头上长了七年的杂草。
囚犯们:玩什么玄乎?玩什么玄乎?
二
我把草分成随机的若干,再让它们结成各种小组,
大家一起说一声容易!雨就下起来了——
草民就在劳动中说笑:容易有什么不好呢?
平易的口气,能够把万事商量得周到。
交易又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交易中女人悦目的是翘楚,
男人花掉的是姣好,
贵贱和得失,都在情理的交融中彼此抵消了。
囚犯们:有什么不好呢?有什么不好呢?
三
其实干警们来请我到这里喝茶的时候,
中介已为我沏好了一杯假的龙井。
我考虑的是鹭鸶在排污口吃着废旧的皮鞋,
太阳象加煤的苦役被厂家押过来押过去,
而系统正收紧网民的鱼罟——
我看到股市的玄鸟幻化成刺鼻的浓烟。
在激素的养殖场,检疫员叹喟一片片肉鸡的
交头接耳:商人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囚犯们:从哪里来的呢?从哪里来的呢?
四
他们要我跟中央签份协议,词是中央的极限;
要我放弃自治的疆界,字是自治的根源。
接着医生和护士来了,用电疗视频
向我演绎一个黑客,一个雷倒的影子!
他们说他的脑袋里有个飘忽的乒乓,
他们要把它掏出来,去创一个震惊世界的品牌,
去搞定纠结的输赢。他们说请看大国的
阅兵式上,强项的雷同开创了一个怎样的时代!
囚犯们:一个怎样的时代?一个怎样的时代?
五
如果什么都是一阵风,经济弄不好就是对空气的专卖。
旷野里空调装好了,上帝仓遑的子裔仍憋得够呛——
纸都撕破了脸,还把房炒成了天价。
最后人人都看清楚这是个地球,
大家被绑成一个囚犯。这关押人的鬼地方一会儿
叫香港、伦敦,一会儿又叫纽约、上海;
可以是喀什、拉萨,是赫尔曼省、
关塔那摩湾;也可以是金融城、电子城、皮鞋城……
囚犯们:这是个地球!这是个地球!
六
世界划地为牢。监狱长故意把我的名字倒念成娼妓,
还说他跟他妻子幻想我色情的大毒草,
说男人妒嫉女人的简易,女人的生意好做,
哪里体会过男人的难处?哪知道她们经水的
蚌壳之外还有一部不易的难经?不易使囧男对冲出
银行的疯狂——而体制索然的暴君
象商务舱里唯一的终生乘客,无人敢说他的
腾飞是陷在一架无解的死机里,其实哪里也去不了。
囚犯们: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去不了!
七
我挨了一针胡说的麻药,还被换了个地方,
不再关在黑客的隔壁。
理发师遁去了,孤独正仙女般疼爱我。
她说我羸黑而瘦,气象的辩证法会关注我变易的阴阳头。
变易有什么不好呢?变易会把末日死线的克扣
如数归还给诗意的小归妹,让她翻墙的鬼脸
焕发出未来憧憬的青春痘——
管教们大笑,说也未必,变易的跳蚤会顶起一床铺盖。
囚犯们:顶起一床铺盖!顶起一床铺盖!
八
记忆的坤维不断生下我,能量的我,老到永远都不够老。
一只雀来看我练功,新的难题正在习惯
我打油的好心情:犄角旮旯处,牝牡可交也!
后来我干脆唱起来,啜饮的蝉第一个应和,
渐渐远近都加入了。风发的劲草,更象千秋后,
震区开学的孩子们追溯起造化的乘法表——
七七四九了!八八六四了!他们疾诵的每一道口诀
都激扬着我云涌的犹疑,我叱咤的殷忧。
囚犯们:我们叱咤的殷忧!我们叱咤的殷忧!
原载胡冬个人blog“胡冬”(2013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