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鉴与感悟
诗人胡冬去国二十余年，未曾回返，配得上壮士一去的慷慨悲歌，越是在异乡重新投入阅读和生存，他的诗歌写作就越靠近母语文化中最神秘的核心，思考那些高级的问题：“词是中央的极限”，“字是自治的根源”。《羑里的囚歌》 是借 《周易》 的发明者周文王之口白和众囚之和声上演的一出透着黑色幽默气息的历史穿越剧，易经的幽灵及其变体在整个作品中此起彼伏，挥散不去，这是诗人试图努力表达出来的深层动机。整个作品风格明快，但细节处讯息繁复，可谓处处玄机、步步惊心，充满了犀利的时代批判性。诗人在周文王这个形象身上寄托了中国知识分子在现代情境里面对的两难：“世界划地为牢”。周文王的能量一直在中国当代连绵传递着，任何时代里都可以总结出一张“造化的乘法表”，我们所听到的囚犯们的合唱，就是诗人想表达的对世界根本问题的感慨、追问和“叱咤的殷忧”，这也是他在《周易》中读解出的诗性正义。
王炜诗一首
王炜，1975年生于贵阳，现居北京，写有诗集 《中亚的格列弗》 （2012），四幕诗剧 《韩非与李斯》 （2012）， 两幕诗剧 《罗曼·冯·恩琴》 （2013）， 四幕诗剧 《毛泽东》 （2013）。
罗曼·冯·恩琴（节选）
第一幕极夜
（第一节。外贝加尔。1921年。）
藏族兵
它好像在弯起来。
东北兵
什么？
藏族兵
我是说地面。这可能是
天黑得太久的缘故。仁波切讲
到一定时候视力就可以随意改变。好比这会儿
我可以看得很久——看这支
也像地面那样弯起来的部队很久。
东北兵
野蛮人。
藏族兵
之前，一个您这样的文化人说
这儿有过黑夜那么大的猛犸。
世界是一些没被看见过的动物
以前我知道狮子，可在藏区
谁又真的发现过狮子呢？
那个戴十字架的人还说未来的
天下是比希摩斯的天下。
什么叫比希摩斯？狮象合体吗？
反正总有那么一头吃铜嚼铁的畜牲在混战中
成为一种最后的走兽。那些从库伦来的人
吹牛说比希摩斯是他们的苍狼。
狼有什么好？人人都见过狼。我琢磨着
我们的部队，这大地
就是毛象那一对儿弯起来的长牙。
（蹲下大便）
你的眼镜被扔掉后，看不清楚却并不
眯眼，就这么平静地望着，让我们明白
你不怕死。你是看见那头毛象了吗？
就连毛象也必须学习这雷区的知识。
今天，我们将爆破通向中国东省的铁路
——我们抢劫高尔察克，那个只懂得海洋的人。
我还没老。我比仁波切走得更远。
我忘了我原来的名字。我同他们一起成为
一个狮象合体的苦力，在不会天亮的东西伯利亚。
既然你是汉人中我见过还算有种的
我可以过会儿再枪毙你
让你有机会看看眼前这一代
比希摩斯的爪牙。
东北兵
野蛮人。
藏族兵
男爵说，北半球有一种光辉
是太阳诈尸还是野兽回魂呢？
从仁波切的山峰到这里
并不会从开端到终结的
我们是失去了顺序的我们。
总有什么自然现象适合永远落后的我们，像不会发生的等待。
他们说，那是士兵之光，但我知道那是落后者的光。
东北兵
那只是落后者的白内障。
藏族兵
在这离海最远的地方，海的
死鱼眼正盯着我们
这也是我对不会到来的另一天的感觉。
（稍停）
我们在接近。
东北兵
哪儿？
藏族兵
俘虏不用知道地点。
你只需等待落后者的照明。
在这臭烘烘的大墓地
你近视的眼中也将会浮起，党的卫生云。
很快你就拥有那种随意的视力了。
嗡嘛呢叭咪吽。
（开枪击毙东北兵。）
中国副官
别扔进冰洞，喂狼也是一种土葬
你们用秃鹫
可步行者适合走兽。
（稍停）
我们已经来到一个
枪毙作为死法的年代。
我在《远东报》读到
那些从北冰洋回来的人
那些还勘查过新疆的人，
带着好看的图纸和冻伤
一帮鸡巴人与其千里迢迢
一边划着十字，一边沿中东铁路
统计傻瓜的医疗费用和后代的
笑声还不如研究枪毙史。
谁也没有足够理由说
这咕咕哝哝的满、蒙、疆、藏
一定需要一支赝品军队来改变。
一支赝品军队也是自由军队。
过几天，我们就进军库伦
同天津人会战。那些同我的
达里尼一样，来自另一个赝品港口的人。
兴许我们争夺的
是谁才是失败的，而不是胜利？
我记得那些新疆人在路上讲的
不像中国也不像波斯的故事，
我就驮着一头杂种大驴
不在沙漠，却继续在这
镇静、凹凸的冰上溜滑
做一个冰上阿凡提
勾勒最后的空白地带，
就这样，在这个范围里
同地方上的国王迷都说得上话
问他们相信成吉思汗还是列宁？
还是投资我们，跻身一次随便搞的建国。
划分人群，促成空间，像个荒原经理。
（注：白俄贵族罗曼·冯·恩琴曾于上世纪20年代、率领一支民族混杂的军队活动在东西伯利亚地区，自称“成吉思汗转世”。他娶了中国和亲王善耆的女儿为妻，并帮助最后一任蒙古皇帝博客多格根即位。他的计划是建立一个“远东游牧君主国”，后遭到蒙古人出卖，被苏联红军逮捕后处决。
《罗曼·冯·恩琴》为两幕诗剧，主题依次是“极夜”和“极昼”。）
原载“豆瓣”网王炜个人主页（2013年10月16日）
评鉴与感悟
王炜的这部篇幅较长的诗剧作品只能以节选的形式呈现给读者，这也是整本年选里风格形式最为独特的一首。诗剧，在诗歌与戏剧之间树立起第三种造型，制造了别具一格的文本快乐。我们在海子规模宏大的写作中领略过诗剧瀑布般的冲击力和王者般的气宇，但汉语写作中能够写好诗剧的作者实在是凤毛麟角，多年来鲜有佳作问世。然而在王炜沉稳庞杂且充满智性的创作中，我们看到一种更加令人惊喜的迹象：在少数具有高级个人才能的写作者那里，诗剧创作在他们手上已经越来越成为一门综合性的手艺。诗人若无广博的知识结构、饱满的行走阅历、逍遥无羁的空间想象力和高超自然的情境掌控力，是无法兴建起一座立体式、多维化、多声部的文字宫殿的。 《罗曼·冯·恩琴》 的故事同样血统繁复，展示了多民族精神元素之间的话语圆桌和文化博弈，堪称是一部诗剧体的思想史著作，也可读成一部活色生香的民族志作品。
二十月诗一首
二十月，本名吴淼，1976年生于河北石家庄，写有诗集《双行星与小卷兽》 （2009）、 《象限年鉴》（2013）。现居北京，从事媒体工作。
利维坦的客户（节选）
一个亲吻和竞争之物
——D.H.劳伦斯
一
一开始，整个山水都不灵了。海床如巨蜥的下颚
撕咬着脱落的大陆架。质量很小的流体燃烧太多火光很少
不怎么彻夜狂躁失眠的木卫十八十九和四十二
有那么几分钟，人的耳旁变得神秘，天空发出嗡嗡的怪声
寂静的噪音比空气稍重，为抵御外来风险，大海的背鳍越来越坚硬
一种白热化的重金属权威，让人以为云是一群发炎的马其顿气囊
眼看着水陆关系不行了，大海用几十米高的排浪连续贿赂港口
穿灯笼裤的贝都因人和着火的钦察人，追赶着因死亡习惯不断加厚
的人墙
空中飞艇的影子应该就是蓝鲸，中间的云层夹杂了一大堆非洲蝇王
掠食者幼年时期经常超低负荷运转，花钱买其中一条路线让你看起
来意味深长
这些环形轨道就如同一个阿拉伯头箍，也属于过度眩晕的区间
围绕着球有多少被公转瓦解的社会正义虽然你在海底几万年也懒得捡个便宜
赤道附近最深的一道口子，喷泉和沙漠亦属于非常深奥的黏土
有人坐在树下乘凉，海岸线便开始像蛇一样跳舞
那些刚刚启航的海上经理人，不知拉哈式的鞭子抽打着陆地
不过，这国家还有个主体摸索着，一条肩周炎的手臂在渔网中抬起
来很像事故
又像根捕鲸叉直直地戳向空中：统治海洋是件让人永久面瘫的事情
你的那套换气系统放到大裂谷里闲置了百年，如今概不付出
雷电交加的晚上，让树木和契约高手遭罪，松林如铁丝一般乱划着
天空
人却普遍显得很冷静，“这种无害的运动还要持续多久？”
“既然你已经看到了天空的肋骨，没事还可以再辨认一下我的面目”
其实，每一副肋骨都是发烫的四铧犁，在陆地上蹚水，或者松土
人的左边风在穿刺，这是季候风，是从你的嘴里吹出的热烘烘的沼气
你还在海里，可以发出婴儿的声音，也可以干扰云的各种发育
人坐船来到这儿，上万只信天翁睡在海面上，像是飞累了还是别的
什么
它们被冲上岸又退回去用脚蹼掌着舵，海平面下降了几厘米一定出
了问题
你腮里的红色风琴手呢，人明知故问只是为了一个很窒息的精神现象
好吧，比空气重的表现是一门泅水的老手艺，在月光下我送你次牺
牲胜过远大的前程
你躲在干枯的阴影里，没有人把你的幼稚病当回事。这个星球的场
面调度
因此有些混乱，把别的文明移植到别处这里只是个蜂巢状的窝点
“你们的文明就是陆地的股权和割让，带有极端组织的自杀性好奇，
蘑菇状的诱惑
城市爆破，不断认领纯洁的祷告，北极圈式的优生学，消过毒的体制
加氮气和二次发酵，平原整容——比如垫高一座无名的山丘，以
及，每年洗一次牙吗？”
“你显然小瞧了我们的这种四不像。事实上，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
有：你的同类
在陆地上就是个摆设，菌类的繁殖和生长速度太快，覆盖了疯狂的
嫡系
像你背上的一个信仰插销。难道你还没觉察到落日正在飞速膨胀吗？”
你对我的回答无动于衷。没有了风，边疆让你散步，人不稳定
光也逐渐暗下来，海草和衰老的鬃毛捆绑在一起卖给人贩子，开价
多少不论
人和说法均站不住脚，容易的国家正在和你比试着歉收
为何你我重要的区别此刻并不重要还让人摸着良心过河
风送上我们，又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把我们抛下，月光和没药树都不论
可不可以不再持有陆地的股权，让你逐渐成为红细胞文明的培养皿？
所以杀人过万之后竟然有次发配到东方的复兴，搞天体营销的怎么
也应付不了
一个精心修饰过的偏见。宣传机器收集大量毛发、石膏和四十八帧
的真理
从此你成为跨海顾问，往返数千公里脱离了集体自学分裂的品格
人厌倦了一大帮人和蓝色冰雪呈几何状塌陷的乡愁，一个东西控制
着你的思想
思想随便什么人们也会跟着起哄，好比在海上我晕船船却看不见
梦中我的脚开始抽筋以为是溺水过久，谁能肯定这必然不是深沉的幻象
当然你的哈气其实很东方，大雾中人一直在学习辩证呢
上岸后，视野的前方同样趴着雾，看起来比模糊的陆地还主动
可你的东方太省事，每天只琢磨着点名，把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当作
了永恒的舞台先锋
你的头脑仍旧困在海水里，盐柱般的泪混合着呼吸
如此多的自然人葬身海峡深处，我会是第几个缔造你并死在你前面的
众知识团体对此均无可奉告，讨论着极大极小原则偏左还是偏右
我的记忆衰退了，不清楚阴森和时间到底什么意思，冒着蒸汽的褐
色大地在人脚下
显得脏和伟大，民间的情操啊体魄，我只是个走水路的生意人，可
汗哲学家
为什么把我们的交易当成了弃船时代的主题？
“你要理解一个没有海的国家，一个乱扑腾的曲度。如果海是可以
期待的
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种算法？”“什么算法？”“关于国家的幽灵算法”
“别扯淡了，我早说过统治海洋是件让人永久面瘫的事，你又不是
儒艮，有张无辜的脸”
这最后的唯物主义算法，三百六十五天的物理和谐，股东们在海上
齐声喊着号子
咿呀嘿哈呼咿呀嘿哈呼咿呀嘿哈呼，其实是叫你走群众路线
人逐渐掌握了幽灵的制剂，在海生和陆生之间架起一座停止注射的
彩虹之桥
“莫非你说的是石油？在钻井平台上把钻头拧进地层，获取几万米
永久的岩心”
“嗯，它也可以粘结起杰里科和巴比伦的高墙，诺亚方舟和摩西的筐
篓可能按当时的习惯
用沥青砌缝防水”“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仿佛一种不可思议的基
层用法”
“既然你不能理解，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用法：把沥青涂满整个海
面就可以
点着自己，为了走向这人造极光，你起码应该试试灵魂的债券”
“除非你是这个星球不定股权持有者，像库萨的尼古拉，拥有被淘
汰的信仰制空权”
原载“豆瓣”网二十月个人主页（2013年10月14日）
评鉴与感悟
《利维坦的用户》（全诗共三节，这里只节选第一节）是诗人二十月贡献的一首光怪陆离的奇特作品，几乎将繁复的写作技艺推至无以复加的地步。诗人尝试用汉语承纳一类对于绝大多数诗歌读者感到陌异的题材，他以一种不可能性为起点，琐碎地讲述了一个当代神话，或者不厌其烦地报道了一则未来世界的新闻。即使是专业读者也会对之望洋兴叹，很难搞清楚诗人到底想表达什么。一切坚固的主题内容都烟消云散了，这些密密层层、令人窒息、形成于诗歌写作正常视野之外的话语星云，理直气壮地飘入了少数具有先锋意识的写作者的创作脑海里，考验着现代汉语诗歌处理陌生情境和开启危险旅程的能力。读懂内容不是我们的中心任务，细察形式结构也不是我们亟待解决的问题，这首充满困惑的作品，我们最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轻视一种语言的虚构能力，这种语言带来的困难越大，它的生命力就越强，它的潜能就越接近无限。
许嘉玮诗一首
许嘉玮，现就读于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博士班。徘徊于facebook与清代词集之间，不时发废文以度日。曾获“宗教文学奖”新诗首奖、“时报文学奖”新诗评审奖等，即将自费出版诗集 《括号外的现象学》 。
楚楚
──案发现场及其还原
一、渔父的证辞
骚人此际在蛟龙怀里
以某种暧昧的形式沉睡
每颗卵石只等待一次点头
而江水持续流动
像爱一样停止
像爱一样离开
没有秘密的静默与躁郁
光线挤身穿过树梢
夜若逝去，无数的梦醒来
即便潮湿也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