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楚王的忏言
此后注定不复相遇
尽管面对死亡,我们必须坦然
而走在同一条未知前路
通往地狱,可能也通往天堂
谁又不曾怀抱着遗憾
思考着入睡前难以维系的情感
如果有神,祂会证明
在爱你的日子里
我是多么专一
三、子兰的说法
若能用云霓交换云霓
将我替换成你,雨水就不必
持续传递嫉妒的消息
譬如爱你,譬如爱他
请相信微笑者也曾拥有真心
也忧虑醒来后成为某人的替代品
风声静谧,留给时间去铺陈
我们都该努力学会如何掩饰
爱的火光与秘密
四、屈原的遗书
已经无话可说,至少我
还能记住你的眼睛
像一棵树坚持到最后一叶凋落
像波光在某处闪烁
当然也混杂恨,但不是全部
最冷的一天终将到来
并非不爱,时间终于与我无关
仰望那些循环的天体
不知道有什么能够留到最后
五、香草的口白
剥夺百折不挠的茎叶
去衬托你胸怀的纯洁与坚定
光在挪移,无数虫鸟静谧繁衍
静谧地被剥夺生命
拥吻与旁观的人们陆续抵达江边
谁在彼此追逐,仿佛青春
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努力
我们记住的非关爱情
而是几个被反复磨洗的名字
原载许嘉玮个人facebook(2013年8月4日)
评鉴与感悟
台湾诗人许嘉玮的 《楚楚》 是对《楚辞》 的一次“翻译”。这里的“翻译”不是两种语言之间的意义复制,而是在同一个母语怀抱里的口型交换。 《楚楚》 的内容梗概和发声者皆源自 《楚辞》 中的经典性创造,但却从独白的舞台上走下来,进入一座类似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建筑”,一座圆形审讯室,读者从过去的舞台之下移步到审讯室的中央,同时面对五个窗口,聆听那些发声者上演的诗歌罗生门。屈原自己也结束了独白的生涯,与渔父、楚王、子兰和香草并列在一起,从不同立场和视角来分头重新讲述“屈子自沉”这个经典性故事,此所谓副标题显示的“案发现场及其还原”。正标题为“楚楚”,更加体现了汉语在历史和美学两个领域内焕发的双重魅力:“楚”,既指楚国、楚地、楚辞、楚语、楚文化,两个“楚”字叠加在一起,又构成了汉语里一种优美的表达:楚楚动人,楚楚可怜,衣冠楚楚……鲜明茂盛与纤弱凄婉如同藤蔓交织在一起,彰显了汉字语义本身的繁复特征。
王东东诗一首
王东东,1983年生于河南杞县,写有诗集 《空椅子》、文论集 《雅努斯的面孔》 。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博士生。
讲经
讲台上的他没有口吐莲花,也许因为在说一门外语;
他竟然显得有一点口吃,本土的信众绝不会相信。
这是另一个他:佛,也可以是一个相扑手似的正方形。
他否定自己为活佛转世,仅因为今日之我不知道
明日之我。他的颓废,让他禅定于昨日的波音777
三角形中。他声明废铁飞行的可能性:观想无二。
他的手围绕着头部,抚摸、抓挠,仿佛那是一件乐器
忍不住菩提树的瘙痒。他停顿的时间太长,以至于
不少物种灭绝:佛,只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远景;
就像走神的导演,播出沉闷的影像,而很少发出声音。
他投射出佛,已失去本意:一件东西不是自己,它
总是另一件东西。讲经声始终伴随着一个婴儿的哭泣,
由一个家庭妇女或保姆带来。你突然提到尼采:佛
超善恶,又非超善恶。莫非你在教导我,能杀则能生?
地狱上有天堂,天堂上有涅槃,可惜我永生难以到达。
佛不是求静止,也非痛苦的运动。地球转得越来越快,
几乎失控,坠入毁灭;我期望我的鞋子和我会让它
转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依赖我疯狂而准确的摩擦力。
原载王东东个人blog“王东东的博客”(2013年8月4日)
评鉴与感悟
《讲经》一诗的繁复性在于:诗人王东东在叙述中坚持描画一种令读者哑口无言的圆形,他始终在思忖着如何拿它与那个“相扑手似的正方形”相匹配。诗歌能够扫描出一张佛的小二寸标准像吗?这里上演了圆形与正方形的相扑赛:要么圆形套住正方形,此刻是诗性大于佛性,于是有:“他投射出佛,已失去本意:一件东西不是自己,它/总是另一件东西”;要么正方形框住圆形,佛性大于诗性,我们看到:“他停顿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不少物种灭绝:佛,只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远景”。佛既在诗中,又在诗外;佛让诗存在,也让诗虚无。我们在 《讲经》 中更多地分享了诗人在问题面前的一系列的困惑、犹疑、猜测和欲言又止。佛与诗的问题争执不休,而诗人只在描述中小心地给出猜测,这种发生在意识深处的思想角力,也正通过他与世界之间真实存在的摩擦力得以呈现和界定。
林余佐诗一首
林余佐,1983年生。台湾嘉义人。目前就读于台湾清华大学中文博士班。著有诗集 《时序在远方》。
习字:以水的质地
字汇内核是摇晃的液体
习字有如赤足涉入陌生的水域:
我吐出潮湿的音节
想要唤醒沉睡在溪谷的石子
你回应:暧昧、迂回如狡猾的暗流。
意象在我们脚边流转,泡过水的偏旁显得清澈
我们开始懂得意象的原始意义
仿佛先民收割的第一批果实
──饱满、香甜的滋味尚未命名
只能在口中添上一横,权宜称之:甘。
潮汐与时序一同推移,沙滩上尽是老死的词汇
某天有人拾起,听:那古老的音节
细琐如水母──静静漂浮在海面。
于是,有些声响被写下
曲折幽微的发音如招魂时的呢喃。
大雨将至,地上遍植鬼魂
它们以水的型态说:世上万物字形、字音的由来。
字义的演变太过繁复,它们保持沉默。
土壤湿润,雨似白马之蹄来回踱步
踢乱了掩埋已久的尸首与部首。
每一次闪电都是词汇的诞生
古老的字义与死者都在此轮回
(造字如招魂:召唤已逝与未知。)
大雨过后,象征之林茂密
新生的词汇闪着水滴静静结在枝桠上
等待某人摘取、食用。
习字像进食,偏食的人会变得口拙。
味蕾是字典可供记录、查阅
昔日国语练习簿上的造样造句
教导我们以生硬的句式煮难吃的料理
未经驯服的舌头翻转了几圈,偷偷地将水酿成酒
与恋人共饮──唇齿甘甜,微醺的肢体食髓知味。
习字如在意识里煮水
陌生的笔顺是流动的隐喻
沸腾着庞大的海洋、遥远的树林
然而,逝者如斯,肉身是破盆:
摄水量不足的我们,终生牙牙学语。
原载林余佐个人诗集 《时序在远方》(二鱼文化,2013)
评鉴与感悟
台湾诗人林余佐以宏富的想象力书写了一段汉字的传奇,构建了古老的汉字与水的隐秘关系,在水的形象中悟出习字的精神,在习字的姿态和运动中感知水的品性。诗人在对水的四重物质想象中体味习字的魅力和快乐:第一重:“字汇内核是摇晃的液体/习字有如赤足涉入陌生的水域”;第二重:“它们以水的型态说:世上万物字形、字音的由来。/字义的演变太过繁复,它们保持沉默”;第三重:“习字像进食,偏食的人会变得口拙”,“未经驯服的舌头翻转了几圈,偷偷地将水酿成酒/与恋人共饮”;第四重:“习字如在意识里煮水/陌生的笔顺是流动的隐喻”。从一开始人刚刚触水的自在状态,到人与水随笔顺流动的自为状态,也是习字过程从初级状态向高级状态自我修炼和跨越。
袁绍珊诗一首
袁绍珊,澳门人。28岁。诗人、专栏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及艺术系学士、多伦多大学东亚系及亚太研究项目硕士。曾获澳门文学奖,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奖等奖项。著有诗集 《太平盛世的形上流亡》 《Wonderland》。
欧亚夜记
星星叼着烟头在我们头上聚赌。
矮灌木像一支支签文,让我,
和命运的公路一起,醒着。
在离开伊斯坦堡的夜车上。
风已经扫瞄了全身,我的里拉其实不多了,
抽着水烟我推算着星星的筹码,
“他爱、他不爱、他现在、将来……”
“它们在吓唬吗?”
“说不定,它们手上的也一样烂……”
又安然过了一趟牌,桌上多了两个王后。
我看着它们的眼神,看看那些,
车窗外翻开的枯叶,看看手上,
新月割下的稻草。赌徒们的德州。
我的里拉其实不多了,星星,
早已扫瞄了我的全身。
它们早已知晓,我无法隐藏的口音,
以及我不值钱的事实。
那些过去的情绪,被唤作拜占庭、君士坦丁,
那两个海峡的新闻广播又用
同一种语言争论,
伊斯坦布尔不是伊斯坦堡。
但胜利在这个海峡而言,
不过我和你,
安全抵达我们的棉花堡。
他倚在我的肚皮上,梦到草丛、
和小山丘。我也曾有过夜光房子,
拱顶,和满天星斗。
如今却只剩最后一百里拉,
买了狮子奶
和汽油。
我是不善于推理的女人,
在大学当掉过微积分和撞球。
但相对于希望主义者,我还是习惯孤注一掷,
正如,我习惯他身体的微小讯息,
习惯,欧亚大陆那隐形的裂沟,
习惯,
生命的种种未知
与荒谬。
原载台湾《联合文学》第341期(2013年3月)
评鉴与感悟
作为一首旅行诗,澳门诗人袁绍珊在《欧亚夜记》中透露了庞大的信息量。在“我”对两大洲的穿越途中,天文学(“星星”、“新月”)的、地理学(“欧亚大陆”、“两个海峡”)的和历史学的(“伊斯坦堡”、“伊斯坦布尔”、“拜占庭”、“君士坦丁”)知识相互交织,一同佐证一场“我”与“星星”的“聚赌”。诗人对“我”的情绪描写十分精彩,借牌桌上对“筹码”的推算,来暗喻“我”与“他”之间的感情博弈,注目“他身体的微小讯息”和两者之间“那隐形的裂沟”。诗人承认“我是不善于推理的女人”,“但相对于希望主义者,我还是习惯孤注一掷”,仿佛跨越欧亚大陆是一道数学题,可以被推算出来的。但感情可以经得起推算吗?“他爱、他不爱、他现在、将来……”旅途充满未知,人与人之间的聚散也更像一场荒谬的赌博,诗歌能给出的也不过是一种善意的推算。
了小朱诗一首
了小朱,1986年出生,写有诗集《云中行的诱惑术》(2011),现居上海。
笼统编年史,2013(节选)
急促是虚拟的
——辛波丝卡
VI 新生梦幻
母亲有一对多瘤之手
它们结满了岁月的疤
在她嫁过去的地方如果
能辩出一副荒腔就算渊博
夜里她看到流星烧亮天空
身着斜纹软布上衣,有人
把干枣苗捆来放下
竟遁入土窑的烟囱不见了
一只猎狐点起带刺的火焰
热量快速装进母亲的筋络
赶集般盛入骨头里
就可逐渐轻得能犁云播雨
免食闷人房间济贫会的义餐
感应神秘之力,她的生命
磨损即永生,此梦
簇生了她体内致命的疯狂
IX 晚秋学步
被训练成一个祖国狂
是在会说话之后
或者是在更之前的日子里
那时还要练习走路,不自觉
模仿些习惯耸耸肩膀的人
他们更多把思想当做子弹
让巨大的秘密将垂死者抱住
并制出个暮年清梦来疗伤
我则经常着魔般逗留
累极后于书城册府间冷静
我的顽疾之躯,发现陷阱
意味着那些素以信赖的顿成
陌生,但爱已然不为人知
害虫把麦穗钻透
不理会农夫急促的脚步声
雨要来,杨叶是被美化的
掩体,闻笛就要走出家门
我镇静的小足尖踮起漫游
那里菌丛竞长,花树竞荫
粉蝶飞舞万类霜天竞自由
II 召唤幽影
如果是赶个时间的人
或许会对这奇闻感到厌倦
老练的阉割者找到一种
能对付身体损耗的高招
他偷把洋钱缝入厚旧棉衣
留下细密的针眼后对
一堆落单的帆布手套乱击
过程中靠踩鸟兽的八卦步
寒光下影子衬得他矮小
足声擦刮着虚弱的身子骨
使肩背弯成把响亮的边哨
举着冰的凉尖吆喝数羊歌
其实他是个感伤主义者
含蓄极了地讲述云
那淤伤苦,但总有好事的
电光火石说:血迹难除
日子倒也顺心,在灰沙来前
可快速小解,饿态下不屑
桌下的面包屑之争,致命处
在于靠雨评和风否衡量真理
正是他思想的酸蚀了一肠
柔情,甘冒薄惩之险逃脱
古老十足的蕞尔之县
只是从未摆脱最初的感染
原载“豆瓣”网了小朱个人主页(2013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