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中国小说最终都逃不脱正史逻辑的规范,连一向以笑傲江湖、快意恩仇为务的武侠小说也不例外。对金庸小说中的正史世界也应当作如是观(当然,在金庸的小说中,正史世界只是他构筑出的多种世界之一种)。这一方面体现了正史逻辑的强大,一方面大概正体现了金庸的聪明:他用自己的创作揭示了这一真相。
1.儒道互补?
德国人W. 兰德曼(Willain Landman)用通俗的语言表明了人与文化之间的水乳关系:谁想知道人究竟是否只是一只进化不了的猴子,那么他也应该,而且首先应该知道什么是文化〔1〕。金庸的许多评论者也大都从中国传统文化着眼,这当然不无道理。武侠小说作为一种“类型小说”,既然“基本上”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内核中发育成长起来的〔2〕,探讨武侠小说与中国文化之间的关系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但这里边有一个必要的过渡:我们首先得知道中国文化是什么。可是,要回答这个问题显然相当困难;不过,只要我们稍稍转换一下文化望远镜的角度,首先仅就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两家侧目打量一番,问题相对而言肯定要容易得多。正如西方话语理论所揭示的,掌握了政治统治权的阶级也就自然而然掌握了话语统治权。儒道两家作为一种统治文化(话语)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如何,似乎用不着我们再多说什么了。
儒道互补是长久以来被人们偷工减料、唠唠叨叨用以说明中国文化特色的著名命题。这当然算不得错。但是,儒道互补从根本上只能被看作上层文化的主要结构方式〔3〕,可能就不是我们那些“方脑袋的理论家们”(钟鸣语)完全知道的了。儒道互补的基本含义和图示是,两种看似大相径庭的玩意儿,在不同的人生际遇中可以互为补充、发明,各自发挥威力,以使国人不致沦为没有价值关怀的生盲大夫——“达则兼济”鼓励国人要勇于入世,建功立业,不是“悔教夫婿觅封侯”,而是“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学好文武艺,鬻于帝王家”(儒);“不达则独善”呢,却又号召国人啸傲山林、放浪隐逸或任性无为(道)。胡秋原先生曾经以为,儒、道、墨分别来自儒士、隐士与侠士,进而儒、侠、隐便构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三大性格因素。此说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但还是只把目光聚焦到了知识分子(即士大夫阶层)身上。事实也的确如此——让我们暂时先抛开侠,李白就既能“仰天大笑出门去”,也能“明朝散发弄扁舟”;一生奔波于诸侯之间实践“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丘,也令人吃惊地有“吾与点也”的太息。统治阶级并不是蠢猪(它们聪明着呢),它既要求一部分人勇于入世,但必须限定在有限的、安全的范围内,又要求这部分人在没有多少用场时能主动去势,遁入山林当一个清静无为的隐士。至于“清静”是否一定就会“无为”,虽然事实上不敢有任何保证(谁能说清楚究竟有多少隐士最后都成了“隐”在绿林中的豪杰之“士”?),理论上却至少如此。
顾准先生在“文革”的艰难岁月里给他的弟弟陈敏之写过一封信,简约但深刻地指出了中国文化的“史官性质”:“所谓史官文化者,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4〕有理由认为,归根到底,史官文化的底蕴就是儒道互补,它的真正核心乃在于“王”(不管是“内圣外王”的“王”还是霸王的“王”)〔5〕。董仲舒曾经既唠唠叨叨却又勇猛绝伦、气派宏大地说:“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王者匡也,王者黄也,王者往也。”〔6〕——这当然说的是儒家。老子则阴阳怪气地喃喃自语:“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这自然就是“无为而无不为”的精义了。没说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核心依然是董仲舒大声疾呼的那个“王”字,不过是倒退着前进罢了:儒家是长有“王”字的老虎,道家却是温顺的、温柔的光额头白兔。庄子虽然高喊“真人”,还虚拟了一个据说可以供“真人”肉身留宿和洗心灵桑拿浴的“心斋”,其实又何曾含糊过。且听他的分解: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7〕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8〕
很明显,在这里,“王”的实现还是当然的主旨,只是看上去不那么显眼罢了。不过,庄子在此提出了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庄子语境中的“一”就是老子语境中化生天地的“道”。“道”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中心意象,向来就被儒道(当然还有墨)共同分食。有人指出:天人合一是道的根本要求。而儒道两家都是一方面引用天道来证明人道,一方面又按照人道的基本诉求来塑造天道。就是在这一点上,儒道两家的确是不同的学说:道家偏重于“以人合天”,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儒家却偏重于“以天合人”,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正是在这一接合部上,儒道两家终于能够走在一起:以人合天是天人合一的一极,而以天合人不过是其另一极。各执一端自然有弊病:人能永远不知疲劳地处于“自强不息”的异化境地吗?当然,人肯定也不能从生到死都处于“弃圣绝智”的猿猴状态——人可是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无知无识的猴子弄成有知有识的人的呀〔9〕。在写给被食洋不化的中国读书人误以为是老庄门徒的卢梭的信中,伏尔泰挖苦卢梭说,读尊著,使人顿生爬行之渴望。这正是(或不是?)“弃圣绝智”的西洋版本。一如千百年来被历代经生和儒士拳脚交加的荀况所抱怨的:“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10〕,“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11〕。这大概才是儒道两家天然有可能走向互补的形而上依据和思维依据。
孔子从血缘伦理(父/子)推导出的君臣关系,经过无数次偷鸡摸狗的大排“转折亲”运动(即思维上的循环论证),终于找到了形而上的依据这张虎皮大旗。道理显而易见:就以天合人而言,“道”转换为儒家的“天”(在董仲舒那里),天转化为儒家的“理”(在程朱等人那里改称“天理”),就是种瓜得瓜之事。当然,这一切反过来又可为君臣、父子的尊卑观念作论证。建立在血缘依据之上而推导出的君臣关系,就这样最终被“以天合人”的形而上本体证明了存在的合理性。它最著名的宣传口号,就是宋儒津津乐道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美妙说教。这种假虎皮为大旗的伎俩,的确是循环论证战史上伟大的成功战例。它的发明权、专利权和荣誉权将永远地属于古往今来不知疲倦的儒士经生们。
儒道互补决定了一种观察世界的特殊角度,我们不妨把它叫做正史角度。从正史角度出发,存在的只能是正史世界;正史世界是统治哲学所要求的时空构架。我们似乎有必要把正史角度看成一种在特定“世界观”(即儒道互补;儒道互补意义上的天人合一)支配下的、对世界万物及其各自关系进行思维的工具或方法。有什么样的世界观,就有什么样的世界图示。殷海光先生就曾说过,世界观(Weltanschauung)是吾人对于生命、社会及其制度的全部展望〔12〕。世界观更是一种价值体系,该价值体系的主要目的在于评判、评价世界以及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和人所干的全部事情。按照B.哈维斯(B. Horace)的观点,价值体系纯以全体为对象,或者以已知甚至可知的事物为对象〔13〕。J.格兰维勒(Josep Glanwill)还十分精辟地说起过,世界观是一种意见的征候〔14〕。种种建议提醒我们,从正史角度出发,人们构建出的正史世界本身就包含了对世界的评价。它的确是一种“意见的征候”。所谓正史世界,不过是在儒道互补的滤色镜下呈现出的王化的时空。那是一种关于尊卑的时空。它自命自己对他人的统治和说教是合理的,因为天有十重,所以人就该有十等,并且要层层挟制〔15〕;同时,它也强迫被统治者承认它对他们的统治是合理的、必然的和必需的。为了这个目的,正史世界有一个潜在的要求,那就是教化(说教)。回忆一下儒道经典的口气吧,哪一句话又不是在为“保民而王”唠叨说教呢?甚至不惜现身说法!教化是对儒道互补进行注释和引用的过程。它始终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说话,它的叙述不过是代天(圣)立言,是没有主语只有宾语的祈使语气。假如说儒道互补堪称统治阶级在用天人合一对其统治权、尊卑划分进行了堪称胡乱证明后的统治真理,教化(说教)实际上表明的只是一种无人称的真理(主格的“我”在其中消失了!)。
正是这样,才使得正史世界在“道”(天理、天道)的统摄下,最终成为“天理的盛宴”和“无为的盛宴”。合起来就是所谓“正史的盛宴”。先请听道学家朗诵着的呻吟:
天地之间,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则其大小之分,亲疏之等,至于十百千万不能齐也……盖以乾为父,以坤为母,有生之类无物不然,所谓理一也。而人物之生,血脉之属,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则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16〕
所有的国粹派人士都知道,这自然是在谈“理一分殊”。但让人倍感兴趣的是“理一分殊”中包含的等级、尊卑观念。很明显,“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与“大小之分,亲疏之等”互为因果;万物对“理”进行“分有”,视其对“理”“分有”的程度、成色,决定万物的高下、贵贱。这就从“理一分殊”的特殊角度既论证了“亲亲、尊尊”的先在性,也证明了“亲亲、尊尊”在思维方式上与“以天合人”的亲缘关系。它照样是对“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17〕的“同气连枝”——借用金庸的小说话语来说。
更重要的是:在儒家语境中,世间万物——尤其是这当中的人伦关系——都起源于“理”(天、道)的规定,而“理”的核心用意却在居于不同等级的人依次向上一层进忠,直至落实到金字塔顶端的“王”。由道生万也好,由万物对理进行分有也罢,在一元线性的逻辑框架指引下,不管是天理在证明人间尊卑,还是人间尊卑必然、必须要对应天理,其循环往复,说白了就是那个“王”——这是更为直截了当的、撕掉了遮羞布的说法。至于准圣人朱熹的“革尽人欲,复尽天理”,虽然看起来“理”是在和“欲”的对立中存在,实际上还是一个“王”字:正史世界要求王权的绝对地位,人欲横行不过是看起来有违统治者的权威罢了,历代王朝的“扫黄打非”不过是有鉴于这一危险。假如没有这个险情,理学家是否还有兴趣去“革尽人欲”,只有他们的“天”才能知道。
“理一分殊”的重点在“分殊”而不在“理一”,“理一”在理学家那里是不需要再行评判的绝对理念。同时,理一分殊也点明了,理只有一个,即它要求和认可的王权只有一个(所谓民无二主,天无二日)。万事万物所分有的这个理(王),不过是对王权特征的分食——当然,作为对儒家的循环论证伎俩的对应,上述命题反过来说也“正确”。所以,绝对的效忠、绝对的统治权是合理的。显然,也就不需要还有一个主格的“我”——独立的、有主见和能够规定自己的“我”——站出来比比画画、谈天说地,从而让天理讨厌了:“我”只能以宾格的形式洗耳恭听、喊“喳”称“是”。这就是鲁迅在《狂人日记》里那石破天惊的大发现:吃人。这不是一个人在吃人,而是所有人都在通过自己的行动注释和引用儒道互补来吃人。而所谓吃人,不过是将主格的“我”(I)在“以天合人”的要求下,降低为悄无声息的宾格的“我”(me)。这是暗中的、偷偷摸摸的然而又明目张胆的置换。金庸笔下的总淫棍田伯光虽然无恶不作,却仍不失为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被正派人士阉了之后归向“正”途,取名为“不可不戒”(《笑傲江湖》),则不啻一个大寓言。天理就是去势,就是阉割。宾格就是去势之后的“人”。
几千年来,在中国的时空中始终都充斥着太监的呻吟(它被称作中华民族伟大的忍辱负重的能力)和呐喊(当然就是“刁民”起而造反或者所谓“武死战”“文死谏”)。唯一主格的“我”只能是天理、王权,也就是自称“朕”“寡人”的东西。几千年来,天理的盛宴就如此铺陈而下,致使中国所有用文字表述的文本无不打上天理的盛宴的烙印。很有几分仙风道骨气的张潮甚至狂妄地说:“古谓禽兽亦知人伦也,予谓非独禽兽也,即草木亦复有之。牡丹为王,芍药为相,其君臣也。”〔18〕在正史角度的显微镜下,万事万物都难逃此劫。在这里,人法天,以天合人,而禽兽与草木则法人;即使是中医处方里,也要搞出些君臣相佐的药理。从比喻的方式可以看出催生这种比喻的文化上的征候(J.格兰维勒:世界观是一种意见的征候),谁说不是这样的呢?而到了金庸笔下,掌门人、师父、帮主和教主更是直接代替了君父而对徒众、门人实行君父之权,确确实实正是金氏的着力渲染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