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就有高官与诗人相交而各生麻烦的故事。当代也有。
胡乔木(1912—1992)是老一代的革命家,同时又是饱读诗书的大学者。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又当过社科院院长,他曾上书党中央,解决老专家的住房问题,钱钟书就是其中的一位。钱钟书出版《管锥编》,以及后来大诗人聂绀弩出版诗集时,胡都有赞助之力。他应当说还是那些高级知识分子的支持者。但是,诗人本是难与交往的人,他们各有其苦难,也各有其个性,不会周旋于官场,必须体谅他们。胡乔木算是做得好的一位高官。他在清华时,曾与钱氏同学,后来亦有交往。他爱写古诗词,将出版这些古诗词时,曾请李慎之先生转请钱氏审读。这就引出来一段故事。钱氏一读诗就来了兴趣,将胡的诗词做了较大的修改。于是胡乔木觉出不好办,不听人家的意见不好,照改也不好。后来又请李慎之送回改稿,并有婉转的信。钱氏是绝顶聪明的人,便回了一封信。信里说:“慎之口头向我解释了您的用意,我恍然大悟,僭改的好多不合适,现在读您来信,更明白了。我只能充个‘文士’,目光限于雕章琢句;您是‘志士仁人’而兼思想家,我上次的改动就违反了Pope,AnEssayOnCriticism的箴言……”李慎之后来说:“第三封信中的‘文士’‘志士仁人’云云,读了叫人浑身不舒服。真不知钱先生本意是什么。加了双引号,是否有反讽之意存焉?虽然信中引了许多名言作出解释,自我批评,不过信的气氛始终怪怪的。”李慎之有此感觉,我想胡乔木也会如此吧?
由此,我想到聂绀弩。他是古典诗词的大家,大有鲁迅之风。他并没有专呈胡乔木审阅他的诗。但他的诗传到胡乔木那里,胡乔木大为欣赏,赞助他出版。绀弩曾自述序其写旧体诗经历云,是自1959年在北大荒农场据“上级指示”开始的。其实看《聂绀弩旧体诗全编》(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枕头》(二首)就作于1935年,而且曾呈鲁迅看过。还有若干首写于40年代。聂绀弩又一再说,他根本不会写诗,也不懂诗。但是请看《题〈宋诗选注〉并赠作者钱钟书》里的句子:“吾诗未选知何故,晚近千年非宋人。”这是说:《宋诗选注》为什么没有选我的诗呢?我明白了,因为我晚生了千年,不是宋代人呀。当然是玩笑。在《答钟书》一诗里又有句云:“我以我诗行我法,不为人弟不人师。”可见他知诗懂诗,而且懂自己诗的价值。不然,谁敢向钱钟书说这样的话?虽然是玩笑话。王蒙在书的序言里说:“现在,中文圈子中聂的旧体诗是一座奇峰。从伟大中华历史来看,这样的诗篇也属空前绝后。”我以为王蒙的评价,并不为过。据回忆录称,聂在人文出版社古典组工作时,称组里的陈迩东先生为“老师”。可见他自己是虚心且随俗的。但是听说胡乔木因为聂的诗好,要去看望他时,他于1982年6月8日回信给胡云:“纶音霄降,非想所及,人情所荣,我何能外?恶诗臆造,不堪寓目,竟遭青赏,自是异数。至云欲觅暇下顾,闻之甚骇,岂中有非所宜言,欲加面戒乎?然近来脑力大减,不奈思索,知所止矣。”不管专家们对此回信作何解读,我总觉得这信写得修辞讲究,极妙,但是,冷冷的,大有拒人来访的意思。
两位大诗人与同一位高级官员的信,前一封被称为“怪怪的”,后一封信的确可以称为“冷冷的”。胡乔木身居高位多年,与这类人打交道多年,后来他对这二位大诗人还是热情有加,以“关切”对“冷冷”和“怪怪”,也值得称道。所以,我这小文主要就是摘录两封信给大家读一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