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我在《文汇报·笔会》上常读到李娟的散文,非常喜欢。我爱读,我家里的人也爱读。大约三两年前我给《笔会》主编刘绪源写过一封信,谈及李娟。我说李娟算是“天生丽质”的散文家,下笔就是好文章。写西北风景和风情的作家里,她最引人。正如写东北风景和风情的作家里,最引人的数迟子建,不过迟子建另有更大的成就在小说。总之,一个西北风情,一个东北风情,都在两位女性作家笔下。我本是随便说说,不料绪源先生就摘出这几句,在《笔会》上的《回音壁》上发了出来。发出的准确时间我已记不起来。但是后来一想,这就是我的阅读印象,说是看法也行。但是我对李娟作品读得并不多,仅在《笔会》上的一些。我想再读一点,但是没找到。前些时,在网上看到,两本,一为《我的阿勒泰》(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7月),一为《阿勒泰的角落》(万卷出版公司,2010年6月)。我立刻买来,不顾老眼昏花,买来就读。噢,阿勒泰!(今年冬天报上老是报道这里的大雪暴雪、暴雪大雪,我才注意到它。)在李娟的文章里,这个地名屡屡出现,因为她写的就是这里,只是这里。这个地方在新疆的北端。李娟的家在富蕴县,却是与蒙古国相连的地方。对于没有机会走遍新疆的读者来说,印象里的此处,只是风,风外就是沙,沙漠。但是一读之下我才知道,就是富蕴县与蒙古国相连的这片地方,那里还有那么茂密的森林,真正称得起森林的地方。那森林不是我们内地人以为的,是长了许多大树的地方。看李娟所写,才知道什么叫做森林。那里没有阳光射入,地面总是湿、软、滑,处处有倒下不知多少年的树木称“倒木”,上有木耳,有蛇突然爬出。李娟在《木耳》一篇里写道:“四处是深厚浓黏的苔藓,苔藓下是一层又一层的、铺积了千百万年的落叶。……每一步踩下去,脚心都清晰地感触着细腻而深邃的弹性。大地忽闪忽闪,动荡不已。”这才是真正的森林。
李娟的生活是奇异多彩的,正像她笔下的无穷变幻的景色和场面。大体说来,她跟着母亲生活,还有外婆(看来老家在四川)和妹妹,叔叔也偶然来住一阵。她从来没提到她的父亲。一家人就在那个以哈萨克族为主的县里,开小店,兼做衣裳,夏秋季随牧人的游牧而在深山里、在草原上,在河边,支起帐篷,做自己的生意。苦是苦极了。夜间大雨浇进帐篷,或大风吹跑了帐篷顶,是常有的事。当然,李娟个人曾到阿勒泰市和乌鲁木齐几年,去打工。也许生活并不如意,她又回到富蕴县。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爱上写作。笔端倾泻而下的,都是内地少有人见过的事情。她开头写的文章是什么样,我很想知道。正巧,《我的阿勒泰》这本书分三辑,其中就有一辑题为《九篇雪》,收入她的十四篇初作,她最早出的散文集,书名就叫《九篇雪》。这是原著里的一部分。但是也就可以看出她一开手写得就很神气,很不一般,或者可以说,很见才气。当然也看得出,她在1999年至2001年的初作,较简短,但充满生活的情趣,能捕捉到生活中的艺术内涵。小事,很小的事,(一个小丫头哪能接触和理解什么大事件大道理呢?)到她的笔下、意中,便都成为情趣盎然,令人回味无穷的事。这岂不神哉?就是这《九篇雪》的第一篇《交流》,写汉族人与哈族人语言不通,在初交流时的困难与误解。写得真有趣。第二篇《马桩子》写缺少劳力的这一家人,生活的困苦。然而,困苦变成快乐的题材。为了晾衣服而打下去的桩子,本为拉绳晾衣,意想不到却成为哈萨克族的顾客们的马桩子,可以系马,出乎意料地引来许多骑马顾客。因此,生意好极了。最后写到,没有生意的时候,一个小青年坐在马桩子上拉琴:“琴声从马桩子间一根一根绕过来,来到我面前。”这个结尾,它的想象、意境,多么美呢?第三篇《小孩努尔楠》,写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店里,闲串门,就同“我”聊起来。他是用哈语,不懂,但是那段描写孩子说话的音质的文字真好:“娇脆、清晰,像是在一面镜子上挥撒着一把又一把的宝石——海蓝、碧玺、石榴石、水晶、玛瑙、猫眼、紫金石、霜桃红、缅玉……叮叮当当,晶莹悦目,闪烁交汇……”以有质地的色彩喻声音,也算一绝。然后这小孩问价。终于听懂了:“……苹果有吗?瓜子有吗?糖有吗?汽水有吗?……”“我问:‘钱有吗?’……”这是多么扫兴的问题!小孩沮丧下来。虽然她立刻拿出瓜子和糖来给他吃,他终究委委屈屈地走了,万分难过。
这是李娟初作的风貌。她个人在序里说其中有“自以为是,轻率矫情”,但也还是说“其中也不乏天真可亲的片断,令现在的我羡慕不已”。我以为读者亦可作如是观,而且要承认,她的散文是沿这个路子走下来的,只是更加开阔、大气,也更加深刻。这只要读她近几年的作品,不难读出这滋味。《我的阿勒泰》里的第二辑《角落》是2002年至2006年的作品。与《阿勒泰的角落》相对比,可以看出这个《角落》的题名是相附于那本《角落》的。《阿勒泰的角落》以地方为线索,分出几辑的名字是《在喀吾图》《在巴拉尔茨》《在沙依横布拉克》《在桥头》和《在红土地》。其中的几篇作品我是早在《笔会》上读过了,像《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看着我拉面的男人》《河边洗衣服的时光》《外婆的早饭》,还有《角落》一辑里的《乡村舞会》。我记得,《笔会》每年编一册自己的散文选集,有两个集子就是用李娟文章的题名作为选集的书名。有一点是必须注意的,就是作者写如上这些篇已成名作的散文时,作者的年龄。她在书的序言里说,写这些作品时,她已不同于写《九篇雪》的时候,那时她是一个十几岁二十岁出头的人,而写后来的成熟作品时,时间已过十年。但是她记忆里的那几个地方,仍然是她在十几岁时记忆的地方,她仍然喜欢用那时的感受来写这些永生难忘的生活。但是笔下明显深厚多了。这次我读书里的《乡村舞会》,似乎内容比在当时报上读到的,要多一些。在报纸上发表时也许由于版面的关系,删掉了一点吧?即以这篇而言,可以说实在是难得之作。说到舞会的描写,那本来多得很。要出彩,大非易事。请想,大师手下,有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的小说。在那里总是珠光宝气,有穿着制服的仆人在四边走动,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们微笑、鞠躬,周围是“香槟酒气满场飞”。而李娟笔下的是,在最边远的地方,一个小村,为庆祝婚礼,舞会集中全村的人们,在土院里舞起来。柴垛上坐着人,台阶上坐着人。室内的人们则弹唱笑语,吃各种零食,最后是手抓羊肉。新人结婚,正谈笑、跳舞的年轻人则有爱情萌生。我的阅读范围很狭,这好多年我真是没看过比这更好的舞会描写了。那么,洗衣裳有什么好写的吗?山西民歌有“小妹妹下河洗衣裳”,是在河边洗衣裳时一男一女的对唱。那真好。山西作家每有聚会必唱此民歌,后来就称之为山西作协的“会歌”了。但李娟写的是一个少女独自去大河洗衣裳。水冷河阔,四周无人。那本来是辛苦的差事,被她写得陶然忘我,竟如无比的享受。这其实是李娟散文最重要的特色,就是把生活的困苦当作可以享受的快乐。她不是做作,是真心诚意,并以此感染她的读者。而且,在她笔下,向往春天的兔子和渴望母爱的小羊,都有是有相当感情深度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木耳》里有深深的环保忧思,这些都不是写《九篇雪》时的李娟所能写出的。
李娟笔下流露出的善良,对人的毫无戒备,赤诚和天真,是她作品的特有品格。如果说有“文如其人”的事,我以为李娟作品当可如此观。比如写到那里的各族人们,那种诚恳和忠厚。那里,那里的邮局、饭店、商店、医院、银行,是什么样子,怎么营业的呵。她家商店里的账本上写着某人欠账,那人就一定会回来还的,不管过多久。她们家欠银行的贷款,银行行长走了,她们也搬家几次,怎么还啊。《喀吾图奇怪的银行》最后一句写:“2006年夏天,那笔钱到底还是还掉了。因为那个银行的一个工作人员到夏牧场走亲戚,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不小心撞进了我们家……”她们家如果不想还钱,在那种情况下,那位工作人员还能想到索取这笔欠款吗?李娟笔下满是这类事。
进入2011年,我看到李娟在《笔会》上和在《人民文学》(第2期)上又有《羊道》系列的新作发表。祝贺她,并希望她更有新的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