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充和诗书画选》
2010年末逛书店,买了几本书。其中最令我满意的是《张充和诗书画选》(三联,2010年6月)。作者是“合肥四姐妹”中的最小的一位,今年也九十八岁了。可以说她一生都生活在传统文化的精粹之中,从小受教于名师,六岁开始练字,后来就读于北京大学。抗战中在昆明时,与当时名流一起研唱昆曲,从沈尹默学书法。1947年曾在北大讲授书法和昆曲。总之,她一直在最精致的中国传统文化里生活。解放后她与德国丈夫、汉学家傅汉思留居美国。但是居于异国并未断绝她对中国诗、书、画及昆曲的深研。据说每天还是坚持要写一张楷书。《张充和诗书画选》是白谦慎所编,其中的解说得体而有据,很有趣。我觉得有此一编在手,展玩起来,可以终日无倦。这是难得的中国传统艺术,怡悦性情,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要从这样的书里寻找浓厚的社会意义,那会徒然。我觉得读这样的书就是要有一种只要文化享受,而不顾其他的心态。我读过白谦慎的《傅山的世界》和《傅山的交往和应酬》,这两书谈傅山所处的时代,以及傅山的社会活动及社会意义就很多,分析也透。张充和当然和傅山不同。那就采用另一种谈法。据我看来,都很得体。这就叫好。《张充和诗书画选》当然有诗、书、画三类作品。她的诗我以前读过一些,很喜欢。喜欢她把细微精致、不易描述,甚至不易觉察的心理,写到诗里。比如《题沈从文墓》第一首云:“凤凰好,山水乐无涯。文藻风流足千古,苗家人是一枝花。此处最宜家。”当然,沈是凤凰县人,这里是他的家。但是,墓在这里,才是真正的用意——永远的家。在题画诗《小园即事之十》里写道:“一径坚冰手自除,邮人好送故人书。”这是盼着友人的信呢。幽微的心意,传达得真好。诗的部分都是张充和女士手书,山水画的题词也都有小楷题的诗词,所以看起来全书还是以书法为重头。而选者白谦慎的注视焦点,也就是评说最多的,也是书法部分。张充和的书法以楷书为主,据我看来,真是娟秀无比,足见功力深厚,而且博采众长。白谦慎评说道:“沈尹默先生曾以‘明人学晋人书’评之,堪称允当。”明人学晋人,又是指何人?明人是指明代中期的王宠,他的小楷学二王,娟秀非凡。白谦慎研究傅山书法很深,他举出过傅山楷书,说是学二王,我看他举出的例证,似乎也有王宠书法的意趣。到底什么样子呢?现代书法理论大家熊秉明在《书法与中国文化》里曾说:“王宠的楷书最惹眼的特点是笔画之间结构脱落,空间侵入字内。批评者也许可以说‘松懈、柔弱’,但其长处也正在‘疏淡、空灵’。许多笔画只写出一半,笔画之间不相搭,似乎笔画和字体都方在萌生,或者即将溶入云烟迷离的空间中云。”熊秉明的书里举出王宠写的《滕王阁》。我对照看,觉得确是如此。而且我觉出,傅山书信里有一件楷体,也是这个味道。傅山学过明人书体,也许不同时代的人,学明代书法,都经过这种陶冶?我涉猎太少,说不明白。
张充和出身大家,自幼及老,生活富裕。她写字用墨极讲究。“张充和写了九十多年的字,至今不用墨汁,即使是写大字也磨墨,而且用的都是好墨,如万历或乾隆年间的墨。她喜欢收藏墨,有祖上传下来的旧墨,也有她过去逛古董店时买下的。写字时,她会根据不同的纸张,选择不同的墨来用……”王铎是明末清初的书法大家。他用什么墨?我在《傅山的世界》里看到一则资料,是王铎写给汤若望的书中所言:“时粮绝,书数条卖之,得五斗米,买墨,墨不佳耳,奈何?”这也就是说,明末的人,当然用的是明以前的墨,也不见得就佳。勿宁说这是一种情趣,一种对古代文化的追求,也许是对某种精神的追求。张充和有一方印章,是清代篆刻大家杨澥的作品,文曰“梅花似我”。她就常用这个闲章,闲闲地生活在幽雅的古情古意之中,在中国时可以如此,在美国也可以如此。甚至也可以把读者带进这一境界。当年张充和是否有这种意思,不知道。但艺术似乎可以有这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