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今年的阅读体会而言,我以为年末所读苏华、张济合著的《何澄》(三晋出版社,2011年10月)是一部很有历史价值的书,于学术有贡献。它证明,辛亥革命史、“中华民国史”和现代地方志里面,有待发掘的人物和问题真是不少。不用理论论证,他们写出的,也就是他们发掘到的——何澄。他是此书传主,何澄,现在的山西人有几位知道他的姓名?他可是真正的山西老西儿,是灵石县一个古旧的科举大家族里出来的人。他与辛亥革命的领导者们相熟,如黄兴、吴稚晖;他与阎锡山熟,打过不少交道,呼兄唤弟;他与汉奸周佛海、王克敏等人也有往来。同时,他与文化界的傅增湘、叶恭绰、张大千、吴湖帆等人是密友。他是大收藏家,也是园林建造的爱好者。想不到吧?苏州名园网师园的最后主人竟是这位老西儿。钱三强是他的女婿,他的女儿何泽慧也是物理学家、中科院的院士。灵石县何家这个古老的科举世家,到他这一代竟转变成新学世家。他自己是1880年出生,算来比鲁迅年长一岁;1902年留学日本却是与鲁迅同年,而且是山西自费留日的第一人。他们都是站立在新潮头上的、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不过他在日本先学农,后学陆军,因此多识辛亥革命时的上层人物,参与大事不少。可是这人在山西竟少有人知。我们真是愧对先人。何家的后代当然不满,就请苏、张二位学者来写此人,留下完整的历史。这二位作者竟五年之努力,走访何澄的八位子女(都是大有成就的人们),阅读有关资历料,亲访何澄在国内的足迹,完成此著。我读了很赞赏作者们的努力,也欣赏他们的才力和文笔。
全书八十万字,历叙留日学生活、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几个时期中何澄的作为。何澄坚持共和,主张统一,反对日寇,抨击汪伪,这是他一生的大节。书的组织、叙事都好。我尤其赞赏二位作者的勤奋,忠于史实,真称得起是“豁出来了”:参考书可称丰富,能得者,尽得之,无遗憾;事事均有所据,都有出处,可考可核。我以为,何澄一生的最大成就,还是在于文化方面。先不说园林和收藏。他的旧诗写作也很有成绩。自从三十年代,目击日寇的侵略,民不聊生,他就满腔愤怒,写作不断。他自己称之为打油诗。实则不然,我看有许多是发一腔悲愤的古体诗,只是较通俗、俏皮、尖刻而已。后来上海有位名编辑钱芥尘,在日伪统治的缝隙里,办了一份《大众》杂志,敢于发表反对日伪的言论。上海有许多文人,不愿当汉奸;但是他们要卖稿吃饭。其中有大有名气的文人如包天笑、姚克、卢焚、邓逸梅,都是作者。也不能说他们就都革命,但还可说几句公道话也是真的。这时候,何澄就也来了,虽然他不靠稿费吃饭。何澄本爱写打油诗,嘲骂世道世风,于是就在《大众》杂志上开了一个“诗版主”栏目,发讽刺诗,针对汪伪的人物和事件刺之。常常用《无题》为题。有一首《无题二首》后附言曰:“无所指,有所指,无所指;都不指,都指,读者知之。”确实,当时的读者,心知肚明,现在的读者就要有人来解释每个“今典”了。幸好,此书的作者下大力气做了一些。好诗的确不少,不能多引。比如,汪伪的“教育部长”赵正平、何澄本也认识他。曾有诗刺之,诗有长题曰《近闻宁国府教育部长曾以自己之花瓶转妻其子,更遣子远学于北平。仍以媳为花瓶,并以花瓶为模范女子中学校长。花瓶校长一下马,即革除两校役。两校役老矣,因生计断,后则自杀。艳事惨事,传遍社会,众皆以此是“还都”盛举,“和平”伟业实绩表现。敢以诗美之。诗虽不佳,特记实耳》。诗是七律,有一联云:“威加校内双奴毙,荡浪床头两代迷。”骂褚民谊的诗,一气写了十首。真是痛快淋漓。前面说何澄的诗也有淳厚的古诗,如1943年接到二女儿泽慧信,因写《寄泽慧二女瑞士》有句云:“达观似我头犹白,纯孝如儿感更深。只以兵凶殃世界,亦曾俗扰到园林。”这也都是佳句。读过这几节,我就想,何澄的诗,可以据已发表和未曾发表的,出一个诗集,由这二位作者来笺释一下,也是一件大好事也。
我更欣赏的是,书里不惜篇幅,加进有关照片。排印又好,我觉得我自己十分喜爱看这些图片了。它们不但与内容相映,它们简直有独立的阅读价值。人物的照片不说了,各种文物都是我们普通读者不易一睹的物件。还要说别的吗?那一封封老旧的书信,都是现在难得一见的文物了。匆匆的墨迹,似乎闪出用笔的功力和那细研的浓墨。那信的笺纸,还有上面的浅浅笺谱,当年平常,现在还能看得到吗?没有了,消逝了,已成历史,无可追回。我喜欢看这一些东西,把它当作画册。此书404页至409页,印着何澄的佳品印章,还有447页印着一罐埋藏后又掘出的印章和印材,真可谓琳琅满目,使我的枯眼也光润起来。虽非实物,也光彩照人。更何况书中有许多名人题跋,以及书画册页、对联等等。比如,傅山的六言对联“尽人亏真汉子,完书债是男儿”,我没见过,我就喜欢得很。叶恭绰在1937和1940年分别赠何澄《傅山傅眉父子尺牍册》和《清傅山与戴枫仲尺牍》,多么宝贵。叶恭绰的题跋也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和好书法。其一则云:“公之佗父子手书此册,藏遐庵有年,其书法正所谓散僧入圣,教外别传。同时犷野甜熟两派,皆在下风矣。所录各诗,复多为集中所无,尤可矜贵。亚农先生于乡先哲遗墨素所爱重,尤折服傅氏乔梓,因举以奉贻,为真山园清供。遐庵叶恭绰。”文中的“乔梓”即父子,公之佗是傅山的别号,真山是何澄因仰慕傅山而取的别号。印刷极为精良,其字大约也没有什么收缩。我看得真是开心。何澄此人,虽不以书法名世,但家学渊博,自己又乐好此道,所以书里收入他的信件、诗稿和题跋,也颇耐玩味。在书法上、在文学上都是。1944年2月,何澄有诗稿云:“全家十口今留几?二老膝前瑛一人,操作都能本领大,艰辛不畏孝心纯。晨昏赖汝常常慰,岁月如梭刻刻新。兵气未销情未减,八年离乱发成银。”其下跋语云:“子女八人今惟瑛女留侍左右,余均散在四方。幸瑛女孝而能终日欢欣,慰我二老,使余减去寂寞不少。感成此诗,写示瑛女。甲申正月真山老人。”标点是我抄写时随手加上的。算起来,那是1944年的2月,何澄已六十四岁,八个子女,都在大后方,或在国外,只有何泽瑛一人留在身边。心情当然是寂寞的。这个诗幅,缩为书的一页,但墨迹清晰,看得出来何澄的书法很有功力,诗也有真情。再过两年,他就去世。他跋明代项圣谟的山水云:“昔人论山水,要实处能虚。此幅山深林密,处处泉流,可为实矣。而泉路所经,泉流所汇,皆其虚处也。结构之妙如此。”这一题跋也显示出他的艺术眼光和书法功力。翻到这些地方,我总是反复翻看,欣赏不已。我把这一整本书,也当作一件艺术品来玩赏。这在我是很少有的情况。我也看到个别有疑问的地方,姑且在此一说,供读者和作者参考。
书的第516页说道:“与何澄唱和的还有一位‘墨溪漫’,何澄有《和大作原韵,录尘墨溪漫家兄吟粲》。”对照所附图片可以看到,原件上有一诗,署名为“墨溪漫艸”。我想,这墨溪是名,而漫艸(草)者是随意而写的谦词。似乎不可以把“漫”字归为人名。而“家兄”似乎也不妥。一般说来,那是自己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哥哥时的称谓。看影印件,我看似乎是“宗兄”二字。当时何澄诗里有“隔墙不限两家春”的句子,看来他们是近邻,也许还是同姓。这诗后面还写着“真山道兄吟几”,而作者却把“几”字写成一个“□”符号,表示不能辨识。此地的“几”,是几案之几,不是简体字。吟几即吟诗之几,同教席、文案一类的雅称一样。另一页《何澄〈金陵杂感诗稿〉》的影印,那上面可是署着“墨溪草”,没有“漫”字了,可见“漫”字不宜归作人名。再者,只署“墨溪草”的那首《金陵杂感》诗,怎样断为何澄的诗,我也看不明白。还有,何澄《园居寄北方亲友》诗有句云:“林泉料理非争胜,庭树盘桓为邂炊。”“邂炊”似不可解。我看影印件,以为那“邂”字,当为“避”。“避炊”,就是不在园里做饭。试看第581页本书两位作者说:“何澄虽是网师园主,但他从来没有在园内住过。他懂得,真正养园的人是不能在园里住的。”我想这也是对“避炊”的一个旁注。1945年10月,何澄与女儿泽瑛信中曾说,想卖此园,索价黄金一千两。那真是要“避炊”的。1946年何澄在北平去世。1956年,他的子女把网师园和何澄收藏,一起无偿捐给国家。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