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三年的春节,我没有去访谒张颔老人了。一到那季节,我也常常咳嗽,怕寒,不敢出门。那以前约有十年我总是在那时去,拜年,看望。我总是同董大中先生一起去,先约好,大约坐半个小时,请教一些问题,闲聊。记得最后一次去时,我才知道,张老每晨是要喝黄酒的。喝多少?他指一个杯子说,一满杯。我问:半斤?他说:不止,有六七两。他酒量真是可以,是当温水喝的,他说,暖胃。我问,喝的是不是瓶装代县黄酒?因为那是山西黄酒的名牌。他笑着说,不是,就是小铺子里的散装货。张老一生自奉甚简,喝酒也如此。我很受感动。以后不见数年,但2009年11月逢张老的九十大寿,我得到通知,前往祝贺,看到他坐在轮椅上,精神还是很好的。在那次会上获赠一册《着墨周秦》,书的副题是《张颔先生九十生辰文字集锦》,其中收入的全是书法作品,有少数国画和篆刻。当时没有细读,今夏检出,才仔细欣赏。
张老是国内研究古文字和考古的大家,故书法作品都是篆书,如果不是书页下注出现代文字,我是认不清的。看到其中有一副对联“看似寻常最奇屈,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句),那正同张老为我写的那幅一样,我很高兴。张老的书法,书界已多有评论。今夏细读《着墨周秦》,更引我注意的却是那五六幅国画。真的,它们使我深有触动。我于书画都是外行,我的欣赏办法是看题跋,由题跋而识画意。其实,我看书法也是如此,看题跋而识书意。这对一个外行来说,也许能得到更深印象。先说几幅画。画属写意,真称得起“神韵”二字。可以说笔笔不苟,但又像随意之极,笔到意到,给我深深的触动,感佩非常。我想,这没有下过真正的功夫是不行的。虽说书画相通,但是毕竟要另有一种功夫,另有一种修养。看到最后一幅山水,我觉得有点神奇。再读题跋,一下子明白了,而且明白了所有的画。跋曰:“余幼时曾学画山水,青壮年后,不复温习。今已衰老,年近古稀。笔荒数十年,无丝毫长进,可叹。”原来在画上,张老是有过童子功的;他又爱写毛笔字,所以达此境界。1973年,他作《读书灯图》,一只长颈油灯,墨画,上面灯盏里的灯芯探出,有一点通红的火,极精细,燃在那里照亮。更妙的是题跋:“孤檠秋雨夜初长,愿借丹心吐寸光。万古分明看简册,一生照耀付文章。”那是1973年作,在“文革”中,他还从事他痴心以赴的考古和古文字研究,写他的巨著《侯马盟书》。一个人,孤灯下,那心情,那滋味,全在画里了。1974年的《瓶梅图》也好。一只长瓶,插一枝梅花。水墨,只有那干梅上有三五朵红花。但是气韵盎然。题跋上说“写古诗意”,未明此古诗的确切出处,但是我以为真有意趣:“三升四合茅柴酒,换得歪瓶邻舍家。莫道此瓶无用处,我说可以插梅花。”张颔先生还能作人物画,也是意趣盎然。有一幅彩色的,画一小娃,花衣,娇小可爱。我看衣服式样、花色好像不是上世纪80年代的样子,更有古朴之意。题跋曰:“余早年为孙女张瑾所画之像,张颔八十一岁补记。”画意透出亲情爱心,跃然纸上。还有一幅《老来红图》,画着两株全部赤红的草,下面托着一丛绿色草莽。题跋曰:“老来红一称雁来红,古人有咏雁来红诗云:汉使传书托便鸿,上林一箭坠西风。至今血染阶前草,一度秋来一度红。诗意颇佳,虽三用‘一’字,不嫌烦也。”(标点为引者所加)这里是从诗意见说到诗里的用字,以其意趣高而不烦其三用“一”字,也见出对老来红的喜爱之情。这是作于1996年的画,先生七十七岁矣。
最使我动心的是先生于2005年5月14日写的一则笔记,抄出龚自珍诗一首,并加批注,说是题跋也可以,真是书法文章具为上乘,当前实不可多得。而心情深处的几分老年凄婉,也令人心痛。当前还有多少人识此种笔墨情趣呢?我还是抄下全文给读者看吧。“清龚定庵读毕周易之诗曰: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阙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余于1998年三月亦对周易细读终了。对一生所经深有同感。唯对其中‘从’字,似应有‘存’字之义。不以为是终始处夕待朝之义。觉得似有知白守黑之义,唯此才能安于自然,了无烦恼也。”我查龚自珍的诗集,此诗是《己亥杂诗》中第272首,要按写作的本事来说,是那一年龚氏来往于北京、南京之间,识得一妓名灵箫者。纠葛不少,谈来谈去,无果而终。诗的副题是《渔沟道路中题壁一首》,渔沟就在今江苏清江市。“未济”是《易经》的最后一卦,未济是未能过河到达,《周易卦传》说:“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终焉。”龚自珍诗是用这个意思,说终未得到满意结果就“终焉”了,心有不能释然者。而张老却以此言作为人一生的考虑。他为什么这样想?后面还有两句:“张颔时年八十又五。二○○五年五月十四日老妻昏厥住院,已十一天了,仍昏迷不醒。”他是在这种境遇下考虑这些问题,得到这些思考。了解了这些,这个题跋就更能触动我们。
由于我少见多怪,我见过画苍蝇、画蚂蚁的画,却没见过画蚊子的。这次在张老的《着墨周秦》里,见到他画了一大群蚊子。下笔很细,蚊子的细而长的腿脚,都画出来,很下了功夫。此画的题跋是“拟故乡先耆曹皆(此字应加三点水旁,电脑上无此字)如先生诗意”。说“拟”,其实乃是创作,是题跋:“散作飞丝聚作团,几回婉转怯凭栏。纵教罗扇常在手,明处能防暗处难。”这分明是讽世之作,不过,照老人的性格,说得婉转而有趣。这使我又想到他的一则小文,也收入此集里,可见其珍视。那文的题目是《扑蝇记》作于2006年,时年八十七岁。最后的题跋曰:“以上共六十五字张颔稿”。以六十五字写一文,他大约是很得意的,所以特别注明。其文有趣,亦如讽蚊诗:“有青蝇止于斋壁,余以拍扑之,蝇逸去。坐甫定,蝇复至。余急扑,复逸。如是者三,蝇终逸焉。妻曰,拍破败,奈何?儿曰,老手迟捩,胡怨乎拍。余曰:皆非也。顾今营营辈,特狡狯尔!”此文与上画对照而读,可见一老人对此辈之厌烦。而笔下则妙趣横生,不是破口大骂。张老的闲情逸致,随处可有表现。有一副对联,联语为:“不食大卤面,徒为太原人”。他考之于《春秋》昭公元年及《三传》,得出结论云:大,音太。大卤即太原也。那也就是说,大卤面,即太原面,也就是现在的打卤面。的确,打卤面只在北方几省流行。山西太原的,也许可为代表。我们徐州那里,吃炸酱面,吃麻汁面。但是,那里的人怎么就想不到打卤面呢。一吃面条,就是浇上酱油、醋,再挑一块猪油拌上。他们觉得,有了那点猪油,“味道好极了”。当然这是五六十年前的话了,现在他们也不敢吃猪油了,是否学会“打卤”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对张老的有趣的推论也有点拿不准:时在春秋,是否有精细的面粉做面条,是否学习会了做面条?我看到较早的记录是唐宋时,有“汤饼”,就是现在的面条。更早,我没见到过。
《名作欣赏》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