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大师董寿平(1904—1997)先生是山西洪洞人,太原晋祠有他的纪念馆。上个月,偶去参观,得到一册“山右美术馆”编的《董寿平画展》,其中收入董寿平的不少画作。在22页上,有一幅墨竹,董寿平先生题曰:“偶用鸡毫写此董寿平时年八十三岁”。画的下方有说明:“鸡毫,以公鸡腹部绒毛所做笔。据董老嫡孙董良达先生讲述,此画所用鸡毫笔系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同志所赠。”我才明白,原来鸡毫笔到解放后也还有人做,有人用。这年头,除了画家书法家,谁还注意笔和墨呢?大家一律用电脑,笔墨,无人复言及矣。今夏读一百零六岁老学者周有光《静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1月),其中有一篇《文房四宝古今谈》。我从中得到很多知识,并惊叹这位老先生的渊博。所谓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是也。细谈,就不易。听他一件件从头说来,兴味盎然。难得的是,广引经典,所引诸书,不搞这门专门学问的人是不会涉猎的,可以看出周先生的博雅。以谈“笔”而论,周先生从甲骨文谈起,据“晚近考古”,定战国笔、秦笔、西汉笔、东汉笔。动物毛笔多少种?十二种。一鹿毛笔,二兔毛笔,三羊毫笔,四狼毫笔,五狸毛笔,六虎仆笔(其文云“晋张华《博物志》:‘有兽缘木,文似豹,名虎仆,毛可取以为笔。”)其实也就是九节狸的毛笔,七鼠须笔,八貂毛笔,九鸭毛笔,十猩猩毛笔。可是,奇怪,他没有提到鸡毛笔,至少鸡毛这种原料。几年前在报上读到钟书河先生《谈毛笔》一文(见《文汇报·笔会》2007年10月14日),谈及友人托购“长沙名笔鸡狼毫”,求之已不可得。这种事,对于七十开外的人说来,真是能够“发思古之幽情”。读小学时就知道,毛笔有兔毫、羊毫、狼毫、鸡狼毫之分。我也知道,羊毫自然是羊毛,狼毫则是黄鼠狼背上的毛。我们徐州那里的笔店,解放前就自己做毛笔。当时如果有人打死一只黄鼠狼,就送到笔店,可以卖给店里,或者换回几支毛笔。但鸡狼毫是不是真有鸡毛,我不知道。其实,鸡毛做笔,早已有之。王羲之说过:“岭外少兔,以鸡毛作笔,亦妙。”但我是几年前读了北宋大诗人、大书法家黄庭坚的日记《宜州家乘》才知道。
黄庭坚在诗书方面都与苏东坡齐名,并称苏黄。宜州在广西,那是黄庭坚五十九岁时被谪贬的地方,他第二年就死在那里。大约住了十个月,日记却大体不断,记了约八个月,所以很是宝贵。以前也不知他是否写日记,反正到了这里,他写起了。可是这时他已没什么事可写了。就是安置在那个穷苦地方受罪来了,写什么?但是他也还是可以写,我们看到那是他的最后的,也是中国最上乘的日记文章。他那种超然物外又不脱世事的文笔,真好。老年散文,没有浓墨重彩了,淡淡写日常事,融融写世间情。在此期间,他写过一篇《自题书卷后》,其中有云:“为资深(友人名)书此卷,实用三钱买鸡毛笔书。”他用的就是鸡毛笔,这是我们现在没人用过的一种笔。鸡毛笔只花三钱买一支,在当时一定便宜之极,否则他买不起的。我想,他写这部日记时,也可能就用那种笔。但是后来,那位皇帝把黄庭坚的日记留在案头看不够,大约看的正是这本用鸡毛笔写的日记。他欣赏的正是书法。黄庭坚在临死前使用鸡毛笔作文,使我想到清末的思想家龚自珍,他写那著名的《己亥杂诗》,也是用的鸡毛笔。这有点巧合,也有点奇怪、有趣。龚自珍生于1792年,卒于1841年。己亥是1839年,清道光十九年,鸦片战争正处于一触即发的时机。那一年,他辞官返乡,具体原因也说不清,反正诗人是多有感触,多有见闻。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哀,那诗思喷涌而出。这一年——其实只有八个月——他写了三百一十五首,合为一组,即《己亥杂诗》。《龚自珍全集》有《与吴虹生书(十二)》,其中说:“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诗戒,每作诗一首,以逆旅(就是旅店——本文作者)鸡毛笔书于帐薄纸,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盖作诗三百十五首也。”可见,到清代,仍然是有鸡毛笔的。那是最易得,最价廉的货。小旅馆里应付客人的东西,会好吗?可是,龚自珍以此写出了千古绝唱,黄庭坚也以这种笔写出了千古妙文。鸡毛笔,握在有才华的人的手里,也行。毛笔本是书写工具,后来讲究渐多,有的就是耍派头了。王渔洋的《香祖笔记》卷二里有一则记毛笔之毛。王渔洋说,他所记的这一则,也是从《文海披沙》这部书里摘来的。他说,从大书法家张芝、王羲之以来做毛笔用鼠须,或用狸毛为心,用胎毛(当然是人的胎儿的头发了)为柱,用鹿毛,用羊须,还有用麝毛、猩猩毛、鸭毛、雀雉毛,愈出愈奇。还有用貂鼠毛的。他又记:“近日湖州专用羊毛,殊柔软无骨,形貌亦丑。貂鼠珍贵,专为贵人裘帽之用,笔工当何从购之。”其实,就是猩猩毛、麝毛,普通笔工又如何可得。这都带有炫耀的味道。王渔洋说“今吴兴兔毫,佳者直百钱,羊毫仅二十分之一,贫士多用之。”这就对了,写字不是为了“炫富”。
下面说到古墨。墨大体出于甲骨文同时,先书以朱、墨,后刻写。周先生所见珍奇者多矣。举一例,文中说道:“1990年冬,我在美国新港观赏书法家张充和(内人允和的四妹)所藏文房四宝。”这就不是普通人能见到的了。其中有“画卷墨”:“打开画卷,图穷见轴,轴开见墨。圆柱形的画轴,是可以分开两半的两个半柱形锦匣。各匣藏墨五笏,共十笏……观之美不胜收,嗅之异香扑鼻。”给我印象深的是,原先的古墨中,曾加入香料和药料,如麝香、冰片、珍珠、樟脑。所以以前的人曾说古墨可以医病,周先生说:“我幼年时候常用‘药墨’治鼻血。”一说这事,我想起来,我曾经见过。那是在解放前,我有一位亲戚,三十岁左右,忽然流鼻血,止不住。那很怕人。于是家人就想起用墨。于是就找墨锭来研磨。磨得半小杯,就往病人的鼻子里涂抹。一边流血不止,一边涂以浓墨,请想,那脸不是就成一张大花脸了吗?我原以为,这是因为松烟制成的墨锭本身是清凉、下火、消炎的,现在读周先生的书才知道,那要“药墨”才成,或是古墨,因为那里面有麝香、冰片等中药成分。那时候亲戚家也是如我这样认识的,找来些较好的墨锭而已,怎会有功效?(当然,后来那位病人也止住鼻血了)现在,麝香只放在高级、特级的香水里了,贵得可怕。当然,现在如流鼻血,也不用去找墨锭研墨了,你到医院就能治。一说这事,我记起去年我曾经亲历。我也是流鼻血,流了不少。到医院,鼻科。大夫在我的病历上写道:“鼻腔血管怒张”,并说:“到旁边手术室治吧。”手术大夫说,用激光烧一下。我问痛不痛,她说,不痛。结果用了大约二十分钟,完成。大夫说,这就像电焊,把几个“怒张”的血管给焊死了。从此,就好了。今年复查,没事了。这事,也写于此,反正是“杂闻”,何况亲历?
《开卷》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