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蒲石子,小茉和蒲耕都能记住他成为胚胎的那年那月那一时。这么多年,小茉很少看到像她和蒲耕这样的,经过周密计划然后按部就班去制造孩子的一对夫妻。
说起那事情来倒有种人定胜天的感觉,蒲石子从受孕到在子宫里生存再到降临人间,小茉和蒲耕真是费尽了不少心血。
为了能够高质量受孕,那一年里,小茉和蒲耕提前四个月就做起准备工作。小茉翻阅许多优生优育书籍资料,很长时间都在潜心研究碱性食谱。每天早晨睁开眼,小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测量体温,每个月底,小茉勾勒出自己的体温升降图表,在寻找准确排卵日期,小茉要以最佳的身体状态迎接蒲耕的播撒。
蒲耕也戒了烟酒,在单位里时常找借口远离香烟缭绕的会场,每顿饭都依照小茉精心搭配好的食谱进食。他们相互告诫对方,暂且冷落一段夫妻生活吧;他们提醒自己,一定保持身心愉快呀。小茉把婆婆那边带过来的烦恼全都抛到脑后,安静守候着那一天,小茉要成功地让一颗充沛的精子和一颗成熟的卵子结合。
自从蒲石子驻扎进小茉身体,妊娠反应搅得小茉不安宁。意志在一天天削弱,小茉变得慵懒贪食,脾气暴躁,曾经为自己塑造起来的温柔性情忽隐忽现。小茉还是没有能逃脱小女人狭窄心胸,内心里原本拥有的那种荡气回肠怅然若失,小茉越来越顾影自怜起来。情绪一旦稳定下来,小茉就告诉自己一定要硬撑着,千万不要让自己虚脱。小茉很清楚,她是在拯救一副摇摇晃晃的空架子,她的思想已经飘忽不定。
你知道吗?那段日子,蒲石子险些从子宫里被小茉摈弃。强烈的妊娠反应让小茉整天心烦意乱,尽管小茉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对蒲耕挑毛拣刺。
那天小茉从蒲耕的言谈中,发现蒲耕对他们的婚姻竟然还存有私心。
蒲耕笑着说:“若咱们两个人不大合适,趁孩子还没有出生,离婚还来得及。我考验了你这段时间,看你还挺适合当我媳妇的,乖乖地养好身体和孩子,十个月后,给我生出个胖小子。”
话是在玩闹中说出的,那样的语境里,什么过头话都不为过。可是那时的小茉,却断章取义,狠狠地把它们剪切在脑海中。任由它们在那儿翻腾,思绪也跟着飘忽不定。
“离婚?蒲耕你倒还挺有心眼儿的,竟然私下里考验起我了,看我达标,才按你的意思行事。怪不得从一结婚你就坚决使用安全措施,还美其名曰,不想因为孩子影响我们两人的幸福日子。蒲耕,我真想不到你是这么卑鄙的人,你这样玷污了我的感情,我们之间若还藏污纳垢,倒不如现在就离!”
想不到蒲耕站在那儿却咆哮开了:“离婚?原来你是把婚姻当儿戏的女人。别以为你怀上我的孩子,就可以控制我的行动。我再也不会做那种傻事,好,我决不会让你生下我的孩子,现在就跟我到医院去!”
小茉泪如泉涌。
难道我就不能反驳了?事情原本也不是这个样子,我只是一时气愤。再说哪个丈夫不懂得妊娠初期妇女情绪不稳定这个道理,蒲耕你应该体谅我的感受。
可是蒲耕不行,他比小茉的情绪还不稳定。
小茉委屈地说:“蒲耕,你又不是没有给孕妇当过丈夫,你还不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句话倒更惹恼了蒲耕。蒲耕正靠在一棵树干上,听见小茉的话语,咚咚咚,猛地将他的头在树干上撞击:“我不要这个孩子了!我不要这个孩子了!”
小茉吓坏了。小茉站在那儿发抖,蒲耕那股劲还是过不去。蒲耕又伸手过来,拽住小茉一只胳膊,拖着小茉就往前走。
蒲耕是真的要拉小茉去医院。小茉哪能想到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小茉失望了。
这人怎么这么神经质?这样的男人,迟早都要分手。
于是小茉说:“蒲耕,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路。”
小茉甩掉蒲耕胳膊,率先走在蒲耕前头。
蒲耕就在小茉背后怒吼:“谭小茉,你是个恶毒女人,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的!”
小茉的头嗡的一下,小茉感到天旋地转。
小茉一个人走了很远,脚步慢下来,然后小茉走不动了。她想起了父母。那天父母隐藏起担忧,顺了自己心愿,微笑着把她送进婚车……
蒲耕还立在原地不动,小茉就有些内疚。转过身,她走向蒲耕。小茉向蒲耕先做了自我批评,小茉说话时,看见蒲耕不住用手抹眼泪,小茉心里突然有些惭愧。
小茉说:“以后我再也不说过头话了,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他多可怜呀,第一场婚姻伤痕累累,我这不是在给他伤口撒盐嘛!我太不懂事了,我真应该体谅他。小茉想。
如果那次蒲石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就不会有这后来的日子。可是,这个世界偏偏就和蒲石子脱不开干系。
蒲石子在子宫里四个月时,蒲耕要带小茉到一个很远的小山村看神医。
蒲耕说:“世界上有好多稀奇古怪事情,我们不信不行。听说那个神医的确是料事如神,能让你梦想成真。”
小茉扑哧乐了:“什么神医?那是个神婆,我才不去呢。”
蒲耕说:“你不是想要生个男孩子吗,试试看,人家在民间行医多年啦。”
小茉说:“是男是女受孕那一刻已注定,我们该努力的也努力过了,我才不听江湖医生瞎糊弄。”
蒲耕说:“你还是让我心里有个底儿吧,看我们为了这个孩子,都忙活了那么长时间。”
小茉说:“就再忍耐一个月吧,到了六个月,B超就能照得见的。”
蒲耕说:“就权当你在看‘西洋景’吧。”
蒲耕用一块黄绸子包裹礼品,又给里面塞了一沓崭新人民币。
小茉说:“我怎么越来越看你不像是你啦,最先提出想要男孩子的是我呀。”
蒲耕说:“快去换衣服吧,车在外面等着呢。”
小茉说:“你就不怕外人笑话?”
蒲耕拍小茉脑袋,摇着头说:“唉,我看这城里就只有你这个人才会把这事当笑料的。”
那天蒲耕脸上挂满笑容,临离开时又从钱夹里掏出几张钞票放在供桌正中。小茉也很兴奋,倒不是因为神婆断定她肚子里怀的的确是男孩子,是她看见昏暗房间半面墙上贴了幅送子观音,供桌上摆了果盘,烧饼大葱,一个健力宝桶。
那神婆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嘟嘟哝哝,蒲耕跪在帏帘前额头点地一次一次叩首。小茉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哈哈笑。
小茉踩在石阶上抓住窗棱,看神婆如何给蒲耕安排日程:“早朝晚拜初一十五要烧香的,豆腐丸子白糖红肉天天紧着吃呀。”
蒲耕眉头簇拥,小茉看见蒲耕用拳头窝顶住了嘴不让自己笑出来。小茉也乐了,小茉忘乎所以,从石阶上摔了下来。
蒲石子随着小茉翻爬在地,蒲石子和惯性抗争,把重心贴向小茉柔软的子宫壁,蒲石子最终还是没有和小茉分离。隔着肚皮,蒲石子肯定听见小茉气喘吁吁。小茉仰面躺在地上,蹭破的皮肉阵阵生疼。乡村的天空多么高远,小茉真想带着蒲石子一同飞向散着朵朵白云的蓝天。
回家后蒲耕还是没有停止地指责小茉:“你不把我的孩子当回事,就是对我不当回事。你准看见下面有台阶,你明明知道自己肚子里有孩子,我就不知道你安了什么心?”
小茉不理蒲耕,斜靠被垛,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零岁教程书。蒲耕还在数落:“要是千辛万苦毁于一旦,看我和你怎么个没完!”
小茉丢弃教程,把脑袋后仰,一只手上去在前额揉搓。
蒲耕立马闭口,走到她身边,语气舒缓:“孩子不要紧吧?”
小茉指指音响,让蒲耕把那盘胎教音乐磁带插上,弓下五指,示意蒲耕将音量放低。
那天蒲耕很顺从。
蒲石子在小茉肚子里六个月时,小茉去照了B超。蒲耕没敢跟着,也没心思工作,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烧香拜佛。
小茉知道蒲耕是怕出现万一,可小茉不怕,小茉胸有成竹。蒲石子的性别从一开始就和小茉约好了。
听说孕妇梦见鲜花怀女孩,梦见长龙怀男孩,在制造孩子的准备工作中,蒲耕在小茉面前不停地说一些与龙有关的事情,蒲耕想给小茉心理暗示。
那年那月那一刻,小茉和蒲耕在几个月的掐算确认之后,庄严交配。他们的良苦用心也许感动了上天,当晚,小茉真的在梦里看见了一条小白龙。
小茉兴奋地给蒲耕描述:“那小白龙弯弯曲曲在空中飘扬,落在一片芦苇荡里,一块白色沙洲从绿意中长出来,托起一张带有围栏的小床,一个穿红棉袄红脚脚棉裤的男孩躺在里面,我走过去一看,呀,和你小时候照片长得一模一样。”
蒲耕两眼放光,猛地亲了小茉一口:“让我怎么感谢你呢。”
小茉说:“嗨,那只是个梦。”
蒲耕眼睛迷蒙起来:“梦是反的,我真怕……”
现在回想起那些场景,小茉心还是咚咚咚。那天小茉走进B超室,心悬挂在高空。
医生朋友说:“是男孩,看见了胎儿生殖器。”
小茉脸上羞出两朵红花,这才把心平落下来。
小茉难得那么冷静,没马上打电话给蒲耕。
待蒲耕的香炉周围落满香灰,小茉才一摇一晃回到家里。蒲耕看着小茉,迫切、怀疑、落寞的眼神。
小茉慢慢启口:“我们成功了,但是,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别告诉你妈这个还没有结果的消息。如果问起,你就说看不清。”
蒲耕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不会,天机不可泄露。一般来讲,医生说的看不清很有可能是女孩子。”
小茉说:“我就是要让你妈一直认为我怀的是个女孩子。”
婆婆果然派小姑子来打探消息,小茉当然说看不清。小姑子也不敢言语。小茉又很恶意地做了一番解释:“可能是胎儿背对着我肚皮,要不就是个女孩子。”
说那话时小茉低着头,不敢看小姑子。
小姑子说:“昨晚我梦见你生了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你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天歌。不管怎样,你都要把自己身体照顾好。”
小茉觉得有些对不住小姑子。
蒲石子在小茉肚子里越来越大,小茉手脚浮肿,可小茉从不喊一声难受,小茉很幸福。小茉把心思从蒲耕那里转移到蒲石子。小茉按照孕妇食谱给蒲石子营养调配,蒲耕更是乐此不疲。蒲石子骨骼发育的时候,小茉给自己炖黄豆排骨;蒲石子大脑长回沟的时候,小茉每天砸一大堆核桃仁使劲吃。蒲石子在小茉肚子里吃得肥肥的,小茉都把自己搞得难产了。
蒲石子是从小茉的肚子里剖腹出来的,脐带在脖子上绕了三圈。蒲石子的头发油亮乌黑长及耳颈,他蜷起下肢双手搭至脚踝,指甲好像一个一个小螺丝帽。蒲石子刚抱出来的时候不会啼哭,医生把他的两只小脚倒提着,在他小屁股蛋儿上猛击,蒲石子口吐浊物,哇的向世界宣告自己到来。
小茉一直记得那天的场景。她正在小摊车上挑橘子,下身突然往下坠了一下,她赶忙往下蹲落,带子里的橘子散落一地。
小茉问蒲耕:“我是不是要生了?”
蒲耕慌乱,请求摊主让众人把她抬上小平车。几个小伙子弃掉车轱辘,疾步如飞,轮流换手,直冲冲把小茉抬到医院妇产科门口。
大夫看见,也吓得指挥起那几个小伙子把小茉抬进待产室。车板子落在地上,大夫蹲下,隔着小茉的肚皮抚摸。小茉没有一点儿疼痛,小茉的头在自制担架上来回晃动。
这就是生孩子呀?怎么和电影上看到的痛苦表情不一样?小茉想。
小茉看见了蒲耕,他被两个中年妇女搀扶进来,一脸苍白。
那两个中年妇女争抢着告诉小茉:“你男人在路上都摔倒了好几次。”
大夫检查完了,起身长舒了一口气,挥手闭眼才示意闲杂人员都出去。小茉只是羊水破裂,还不到生产时间。蒲耕一惊一乍搞了个担架,让大夫护士们虚惊一场。
小茉躺在待产室里,听见小护士在门口训斥:“当丈夫的,你怎么就不遵守医院规矩?告诉你胎儿头颅迟迟不下骨盆,最怕羊水提前破裂导致窒息。告诉你带着产妇在医院附近散步,怎么就趁我们不备溜到偏远街巷,出事了谁来负责?”
蒲耕那边没有回声,小茉知道蒲耕在乖乖低头听。
蒲石子出生那天,雪花飘呀飘的。
蒲耕对小茉说:“我的脑袋兴奋得都要爆炸了,护士一告诉你生个男孩,我都不会说感激话了。有救了,有救了,这个孩子让我们家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