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婆婆坐在沙发上，大腿一拍，吼开了：
“这屋里头有我在，谁也别想掌权！”
“她不就是生了个男娃，用得着你们父子两个撺掇外人来家劝我？说得怪好听的，‘人家媳妇给你生了大胖孙子，当婆婆的，你该到医院看看人家去。’是我不懂人家道理？谁把果儿拉扯大？可怜我孙女三岁就没了妈。这八年，吃喝拉撒，你们这些人都以为是一句话？”
“她不就是生了个男娃，你们父子两个就把她捧到手心啦？我生下一对龙凤胎，蒲家谁把我当人啦？月子里买了四个鸡蛋，还被你蒲家老太太扣下一个，说是给村里那个可怜的侄娃子。不就是个羊角风病，那也是他爹作的孽。你蒲家老太太看起来一副菩萨相，我这两个吃奶的娃，叫她过来照顾一下，看她像给日本人当差。见不得我歇着，胡乱把娃一裹扔到炕头，再把一个娃塞给我。想起蒲家，心口就蹿火。”
“不就是生了个男娃，也用不着派这么多爱管闲事的女人。男子汉大丈夫干你们的事业去，看这父子两个就爱钻女人堆。那些女人性情温柔嘛，好，让她们和我换过来试试，就你蒲家这堆烂摊子，你这几个狼娃子，叫她们过来贤惠几下。站着说话腰不疼，‘大姐呀，看你一副富贵相，领导又顾家，多享福呀。’我享什么福？我能丢下果儿和院外那些享福的人一样天天打麻将？有谁知道我的苦？”
“狼娃子他现在还意识不到，还新鲜还甘愿服务。看那副奴才相，真不像是我的儿。想当年人家把饭菜都凑到他眼前，筷子塞手里，酒给他倒上。现在好，回到家里就往厨房里钻。可怜我的孙女呀，这没妈的娃，将来还不知道怎么被后娘虐待？”
“剖腹产，那是她做女人不周。我一胞生下两个，也没见拉一条口子。算她有本事，男人待见老公公偏心，这世上怎么就有这样享福的人？”
“她也别想张狂，在我家里，有我这老婆子，她就别想当天上的鹰！”
小茉接到桂琴姨打来电话：“你有文化，别和你婆婆一般见识，她说什么，权当耳旁风。”
这是什么意思？小茉纳闷。
小茉正在给新生婴儿喂奶，门外传来敲门声。
蒲耕赶紧去开门，小茉听见外面有窃窃私语声。
蒲耕又返了回来，小茉听见厨房水龙头哗啦啦流。
蒲耕端一瓢水进屋，说：“我妈来了。”
小茉一愣。
自从那次婆婆上门吵闹后，小茉对婆婆就不再抱有幻想了。
怀孕后，小茉就顾不得关心蒲耕那边家里的事情。小茉天天忙着胎教，决定过自己的小日子。婆婆倒也安静多了，也不再打电话过来骚扰，小茉想着婆婆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到这边来了。
小茉现在却听见了婆婆在门口的说话声：“把水泼地上。”
“辟邪气。”这是小姑子。
小茉明白了，原来婆婆是来探月子。
老太太终于低下了架子，她还很有讲究的。
小茉心释然了。
赶忙把孩子放进摇篮里，下床迎接。
“妈，你来了。”
小茉冲婆婆咧嘴一笑，婆婆的眼皮子抬都没抬。
婆婆走到摇篮边，弯腰抱起孩子：
“我来是看你的，来看看你这副丑八怪样儿。”
婆婆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十元钱，往孩子襁褓里一塞：
“不多，你好好给我长大。”
婆婆又把孩子放到了摇篮里，扭身走了。
就是这么迅速，小茉都没有回过神儿来。
蒲耕绘声绘色，把母亲在那边家里说的一些话拣了几段学说给小茉。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可小茉听后心里面还是很不舒服，可又不能表露。毕竟是蒲耕的母亲，蒲耕能随便指责，可小茉就不能随性而说了。
孩子百天的时候，小茉和蒲耕把孩子抱回家。
一进家门，小茉就想起蒲耕传播给她的话，小茉心情立马糟糕起来。这个老太婆，我招你惹你啦？干嘛要这样对待我？小茉把孩子塞到蒲耕怀里，直冲冲去厨房做饭。
母亲面墙躺在床上，蒲耕把孩子放在母亲身后。蒲耕知道母亲会翻过身来看孩子，只是有些不太好意思。蒲耕悄悄阖门出去，觉得该给母亲留个面子。母亲还原封不动躺在那里，可母亲的脑子却在翻来覆去想：
这娃百天啦，这娃吃胖了？蒲耕他故意把娃放到我身后，也不吭声。
这娃吃饱了，不哭不闹，在我身后，哦哦哦挺多嘴，自己说着话呢。果儿这么大时，哇哇哇天天哭个不停，吵得人不安宁。人就是不一样啊，福祸天注定。可怜我果儿，一生下就苦命，怎么都不能跟这娃比。看这娃多享福，爹妈轮流亲，笑格盈盈，幸福的一家三口，剩下我果儿可怜啦。
唉，看人家红光满面的。她嫁到我家真是掉福窝里啦。还不是我让她这么光鲜？还不是我这老婆子替她把果儿照看？我要是狠心不管，她能只顾养自己娃？我的好心谁领情了？这两口子，都该在心里面掂量掂量。进门嘴咕噜一声，就算是叫我妈啦，看前面那个媳妇，左妈右妈，嘴那个甜哪，真让我舒服。
把娃放到我身后，吭都不吭一声。想让我自己过目？想显摆你们的儿子？我就是不看你娃一眼。
这两口子，真不懂理！该把娃送到我怀里。可谁把我当回事？我替他们照顾娃，他们倒觉得我理应？我有我果儿，男娃女娃都是自己孙子。
看把她脑袋仰的，进门就把娃塞给他们，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娃在老头子腿上一蹦一跳，看把老头子咧嘴乐的。有后了嘛，儿媳妇给你立大功了嘛。我果儿小时候也欢实。六个月时，胳膊也跟莲菜疙瘩似的。
就是看不惯她，抱着自己娃，假惺惺跟果儿说话：“看，你弟弟眉毛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看这小手指头，也和你一样细长细长。”果儿这个傻瓜，靠在人家身上，还痴痴笑呢。果儿哪里知道，人家在心里面不知道怎么恨死她啦。这没心眼儿的，以后怎么得了？
后妈没几个好的！都是假装的！没有一个不在背后捅刀子的！我就是要让我果儿明白这个道理。还嫌我乱说，我说的是天理！不给果儿提个醒儿，往后有委屈了怎么承受？
唉，谁都说我的光景好，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2
树上飘下来几片叶子，院子里显得零零散散。蒲石子在地上瞎跑，小茉端着一小碗蛋羹，猫腰在孩子小屁股后面追。小茉堵到了蒲石子前面，低头舀勺蛋羹送到蒲石子嘴边，说：“宝宝，来和妈妈比一比，看谁的嘴巴张得大，喏，张开呀——”
蒲石子立在大树旁边，看见妈妈把嘴巴张大，小心眼儿不服，也把自己嘴巴张开，小茉趁势把蛋羹塞了进去。蒲石子才刚两岁，就能意识到受骗，合住嘴巴，咬住小勺把儿，小茉怎么说好话，蒲石子就是不松开。
“乖宝宝，蛋羹吃了能长高高。乖乖宝，嘴巴放开妈妈让你骑那个小车子。”小茉松手指了指斜靠在院角的那辆破旧红色小童车，又轻摇勺把儿，蒲石子这才把嘴里的蛋羹吞咽，慢慢启开两排碎牙，愤愤地看着妈妈。
小姑子头顶着门帘从屋里出来，一手端着碗白米饭，米饭上插着两根铁木筷子，一手端着蓝花碟子，碟子里面盛着三块红烧鲤鱼。把饭菜交给小茉，压低声音说：“你也吃吧，家里这么多食客，两分钟不过，绝对风卷残云。”然后扭头看一眼窗户，下巴往前一努，撇嘴朝小茉诡秘笑。小茉心领神会，也翘嘴睨眼回敬小姑子。
还在大清早时，婆婆双手抱着大扫帚，在院子里一边扫地上黄叶一边喃喃给自己伴奏：“真是人善被人欺呀，我都快六十岁人了，我这婆婆怎么就熬成媳妇啦，给果儿洗衣做饭还要打理家务，这院子不打扫怎么能叫我看得过眼？这一地烦人烂叶子，看人家到家里来不笑话？人人都想着我这官太太享福，我没穿金戴银，我没游山玩水我没吃猴头燕窝，唉，可怜的我这官太太都当成个啥啦……”
早先小茉把饭菜做好摆上桌，招呼众人上桌吃饭，像往常一样，拉着蒲石子到院子里喂吃蒸蛋。每个周日，在婆婆家小茉都选择这种方式。做好饭菜让大家先吃，等有人吃完了再来换她照顾孩子。剩饭剩菜小茉不在乎，反正每周回婆婆家，又不是为了吃饭。胡乱扒拉两口填饱肚子，就开始慢悠悠刷锅洗碗墩地。干这一系列活儿，为的是拖延待在厨房里的时间，尽量减少和婆婆照面。
现在婆婆看着围坐桌边吃饭的人，舒心一笑。饭菜准备妥当，招呼大家上桌，悄悄躲到外面喂孩子，这才像是我蒲家的媳妇。不要以为自己年轻，不要觉得给蒲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就不得了啦，这家里有我在，就得和前面那个一样，小气不吭大气不闹乖乖溜着墙边走。
婆婆最近心情不错，接连数次向儿媳妇攻击，都没有得到回应。看你也不过就是软柿子一个，女人都成了这个样子，一辈子还不老受男人欺？真是可怜可悲呀！婆婆心里这样想着，鼻腔里就传出哼哼两声。婆婆随便吃了几口饭菜，站起来就要离席。外甥媳妇说：“姑妈，你这才吃了几口菜呀就走？”
婆婆心里念叨，少吃几口菜算什么，只要让你们看到姑妈我在这个家里的威风还是不倒。
婆婆对饭桌边的兰妮、兰妞说：“你们两个到老姑家来，就多吃点儿，喜欢吃鱼？让她进来再给烧上一条。”
婆婆看了一眼窗外，拿起杯子，到水管下接了半杯水倒进嘴里，胡噜胡噜走向院子。婆婆站在院子台阶上，看见地上零星几片落叶，皱了皱眉头，仰头对着天空张开大嘴巴子漱口，扑的一声，把漱口水喷到花池边上。花池另一边，小茉把蒲石子圈在小童车上，正提心吊胆盯着蒲石子小嘴巴子，怕有漏网鱼刺。扑的一声响，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一回头，正好与婆婆目光相撞。四目相对，怒火中烧。院子里再没有别人了，大家都在屋子里。
不管婆婆平时怎么挑衅，小茉羔羊一般都低头默默承受。婆婆已经习惯了儿媳妇的这种做派，突然遇见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婆婆受用不住了，开始大口大口吐气。婆婆吐的是气，可小茉看见婆婆吐的是唾沫，而且是向着她的蒲石子饭碗里，唾沫星子都飞溅到里面啦。小茉立马端起碗碟，向院门口那个垃圾箱倒去。
小茉往垃圾箱倒白米饭红烧鱼，屋里的大人小孩儿全都跑出来了。这些人可不是小茉请出来的，是刚才婆婆的啊呸声招引出来的。那么大一声脆响，谁听不见？小茉倒了饭菜，走到院当中的水管跟前，说：“太过分了！当老人的，怎么就能往孩子碗里吐？对我有意见，也不能欺负自己孙子！”小茉吐字清晰，一边对着水流冲洗碗筷。
婆婆愣了，还从来没有被儿媳妇顶撞过。缓过神儿，婆婆一蹦三尺高，甩出满是褶子的手指头，扯着大嗓门子在院子里吼开了：“你这走精捏怪的小浪人，我给你娃碗里吐唾沫啦？娃是我亲孙子，我能干那种事？我这老婆子可怜死了，连在自家院里吐唾沫都不行啦？”
婆婆在院子里叫唤，屋子里的人都听得见。公公脑袋轰隆一下，按住额头就斜卧进沙发。丈夫使劲闭眼睛，也在椅子上静坐。婆婆的外甥听见姑妈在院子里没命地大吵大闹，急得在地板上团团转。
“兰兵！你就忍心看着你姑妈被这小浪人欺？天翻地覆啦，豆子喷油啦，可怜我这老婆子天天替狼娃子蒲耕照顾着果儿，他媳妇现在要往我头上拉屎啦……”
婆婆在外面的叫骂声一阵紧逼一阵，外甥不得不停止走动。好歹这也是个领导家！外甥夺门而出，一把抱住姑妈臂膀，使劲往屋子里拽。
“兰兵！你这没良心的，你胳膊肘往外拐呀，我把你从农村弄出来，我是让你向着这小浪人呀？你姑妈我都被她欺负成这样啦，你姑妈我连在自家院子里吐唾沫都不行啦……”
婆婆翻脚朝外甥腿上踢。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刚才外甥冲出去时，蒲耕和公公分头钻进自己卧室。
外甥把姑妈推到沙发上，呵斥：“你太过分，你怎么就能往孩子碗里吐！”
婆婆呜呜呜大哭：“冤枉死我呀，你还听不出是那小浪人诬陷我？这小浪人是条毒虫呀，丧良心的蒲耕把她引到我们家了……”
外甥说：“行了行了，你就别在屋里号啦，让左邻右舍听见了会怎么说？你得给我姑父留面子呀。”
婆婆哭诉：“谁可怜我呀，我都被这小浪人糟践成这样子啦，呜呜呜……”
外甥说：“你就别再吵吵啦，我还不清楚你的脾性，刚才你在外面吐，谁没有听见？平时对人家就太过分，都让我们看不过眼。她一旦来气，抱着你孙子回娘家，再跟蒲耕离婚，看这下怎么收场！”
婆婆哭声渐渐变小，累了，婆婆回卧室躺到床上，掀起被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枕边瞎抹。
小茉在院子里洗好碗筷，从童车上接过蒲石子，领着蒲石子穿过客厅，把碗筷放进厨房柜子里，回自己屋里给蒲石子穿大衣。
外甥媳妇跟进来，解开蒲石子大衣扣子，说：“你现在可不能走，一时赌气走了，以后再怎么进这个家？”
小茉停下来，弯着身子在那儿不动，小姑子和小孩子们也都跟了进来。
小姑子抱起蒲石子，坐到床前说：“咱妈就这脾气，我们小时候还不知受了多少罪，嫂子你别走，你就别把她当正常人看！果儿，让你爸爸重盛碗饭进来。”
蒲耕呢，正躲在洗手间。刚才小茉一进卧室，蒲耕就往外蹿。何止是蒲耕，蒲部长见老婆进卧室，也直奔洗手间。这对父子，在那儿正好打了个照面。
小姑子对果儿说的话，倒让小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婆婆虽不讲道理，可小姑子明事理，果儿也懂事。身边这个个子都快追上自己的小女孩儿，自己也算是她长辈。
小茉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厨房。”
3
那天小茉的确没有赌气一走了之，因为已经决定往后再也不回婆婆家里，所以小茉不想就那么没有风度走。那天晚上离开婆婆家时，小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小茉抓住蒲石子的小手在空中摇晃，还教蒲石子对大家说：“跟爷爷再见，叔叔婶婶再见，跟姑姑再见，跟姐姐哥哥再见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