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上一下揉面，把面按成饼，中间戳个窟窿，两只手托着转成环再掐断，白蛇一样的长条面在案板上滚动，奶奶按住切成一个个小块。姑姑把小块压扁，撒上面粉，从柜子里抽出筷子那么短的小擀面杖开始擀片儿。
小茉系条围裙，从橱柜里翻出一根拐棍长的擀面杖，提在手里站在案板前看奶奶姑姑忙碌。一拨饺子包完了，小茉说：“妈，让我来试试。”
小茉学着奶奶的样子把面弄成白蛇样，可切小块时右手拿着刀子，两个胳膊上下翻动。
姑姑看见，哈哈笑：“嫂子，你仔细看看，咱妈是左撇子。”小茉拍拍脑袋，说：“我真笨，怎么能照猫画虎。”
奶奶不太高兴，问小茉：“你在自己家里就没有做过饭？”小茉说：“都是我妈和我姐姐做。”奶奶撇起嘴：“还是会做得好，会做饭了到别人家自己不受罪。”小茉脸红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小茉开始包饺子了，小茉包的饺子东倒西歪躺在箅子上。奶奶说：“看弄得跟猪耳朵一样，行了，你别包了，带果儿去买蛋糕。”果儿赶紧在背后给小茉解围裙。
蛋糕店离家不远，她们骑着自行车。小茉让果儿骑马坐后座，小茉推着果儿走，果儿两只脚不停地拍打车轱辘。
小茉说：“别动，看夹住脚。”
果儿不动了。
坐在后座上，果儿说：“我不买大蛋糕，太贵，买小的，可是写不下我的名字就麻烦了，我想写祝果儿七岁生日快乐，能写全吗？”
小茉说：“我们买大的。”
自行车后座上放这么大一个蛋糕，果儿高兴极了，两只手扶着它。她们两个推着车子，一边哼歌，一边说话。
小茉问果儿：“你们学校合唱队人多吗？”
果儿说：“没有我，老师只挑漂亮的。”
有一阵枣香扑过来，路边有个理发店，两个大姐姐正在炉子上煮枣。
果儿说：“我想剪头发，老师说不会编辫子的就把头发剪短点儿，不要给家长添麻烦。我老编反辫，我想剪个日本娃娃头。”
小茉说：“当然行，我们就剪日本娃娃头。”
撑好自行车，她们两个提着蛋糕进了理发店。
果儿的脸黑，眼睛太小，刘海齐齐地遮住眉梢。
理发姐姐对小茉说：“你妹妹不适合剪童花头，下次换个发型。”
小茉看着果儿笑：“我看不错，还真成了日本娃娃，大家在家等着急啦，我们回吧。”
果儿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点点头。
出店门，小茉推车子，理发姐姐喊：“你们的蛋糕！”
果儿返回去提，再出门时磕了一下，蛋糕掉地上了。果儿看着掉在地上的大蛋糕，吓哭了。
小茉说：“没关系，我们再买一个。”
她们两个舍不得把掉到地上的蛋糕扔掉。它虽然烂了，可在盒子里没有弄脏。她们两个把那个蛋糕也带回了家。
奶奶看见弄两个蛋糕回来，说：“胡闹，乱花钱！”
果儿告诉奶奶原因，果儿说我们没浪费，果儿还凑到奶奶眼前，让奶奶看她新剪的日本娃娃头。
奶奶瞟一眼，皱皱眉。
奶奶这次真生气了，大声说小茉：“看看你都能干些啥事？！”
小茉眼泪快流出来了，小茉赶忙扭身去新房。
姑姑责怪奶奶：“人家都是为孩子好。”
奶奶对姑姑嚷嚷：“没你插话的份！今天是我孙女生日，蛋糕掉地下不吉利！哪个批准她给我孙女剪头发啦？我看她是不想给我孙女编辫子，直说呀，我还没死，要她逞能？”
4
家里来了好多人，都来送爷爷出国。奶奶躺在钢管床上装病。不是果儿说她装病，是果儿听见爸爸和姑姑议论。
爸爸说：“老爷子一出远门她就闹事，又滚到床上盖被子装病。”
姑姑说：“昨晚看电视时就开始唠叨，朱琳跟李鹏出国啦，还专门挑拨我，邓小平南巡时带他女儿了。每天必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研究政治动态关心社情民情。”
爸爸说：“亏得没文化，要不然把自己当撒切尔夫人。”
姑姑说：“眼睛盯着中央领导夫人服饰，急着问我她们跟自己男人去了哪个国家。”
爷爷走时，奶奶还是没有起来送行。
王爷爷和桂琴奶奶批评她，奶奶还挺嘴硬，说：“我活我自己，我不巴结谁。”
王爷爷说：“你这脾气，叫老蒲怎么跟你过日子？”
奶奶说：“他要是敢跟我离，我就滚到省妇联门口。”
桂琴奶奶说：“看都多大年龄了？”
奶奶说：“我又不是保姆，伺候这一大家子老小的。”
桂琴奶奶说：“还不都是咱的亲儿亲孙。”
奶奶说：“我谁都不指望，死了一把火烧了，骨灰撒黄河了事。”
爸爸走到奶奶跟前，说：“你还想撒黄河？政府抓环境污染，你是哪级领导，就算有资格，也得我们给你撒呀！”
奶奶呼哧爬起来，往爸爸身上撞，桂琴奶奶把她按住了，王爷爷也把爸爸推到一边。
王爷爷说：“都太不像话了！”
果儿和小茉站在一边，小茉攥紧果儿的手。小茉手湿湿的，果儿感到小茉比自己胆小多了。
司机小刘给汽车后备箱里塞了几箱饮料，像平常那样冲大家挤眉弄眼拉开汽车前门，请奶奶上坐。大家都知道奶奶最爱坐汽车副驾驶那个位置，奶奶总是双手交叉抱臂，扑通靠到后背上，跷起二郎腿，觉得自己挺威风。今天奶奶不坐了，让小刘开后门，果儿知道为什么。昨天爸爸故意当着奶奶面儿给姑姑说，汽车前排那个位置是留给秘书坐的，大领导都坐在后排，咱小城的领导干部尽出洋相，老为争前后座闹别扭。
爷爷刚一走，奶奶就让姑姑给小刘打电话说要回乡下。
姑姑说：“谁家还稀罕你这些过期食品？”
奶奶说：“你们这些狼娃子哪里知道农村人的苦。”
姑姑没挡住奶奶。爷爷不在家，奶奶想干嘛就干嘛。
出门时，奶奶说：“果儿，把你的书包拿出来，我要把房门锁上。”
果儿说：“那晚上我睡到哪儿？”
奶奶说：“这得问蒲耕。他是你爸，我只是你奶。”奶奶对着新房，声音很大，故意让房里的爸爸听。
5
放假了，邻居小伙伴都去了外婆家。没人和果儿玩儿，果儿只好在家乱倒腾。整理箱里有一串钥匙，用红毛线绑着，果儿捡起来把它挂在脖子上。
哎呀，果儿想起来啦，那是妈妈留给她的房门钥匙。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她三岁。妈妈坐在沙发角上，用扎小辫儿的红头绳穿钥匙，然后挂到她脖子上，对她说，果儿，这个给你。后来，妈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小茉到家这些天，果儿和爸爸原来住的那个房门总挂一把锁子，只有奶奶拿着钥匙。爸爸出去那段时间，果儿看见奶奶往里面搬了好多东西，新毛毯、太空被、电饭锅、大花瓶、大吊钟、挂画。奶奶不让别人进。
果儿小时候的玩具图书都放在里面，想拿出来看看，果儿试着用那串红头绳套的钥匙开锁，真打开啦。
大方木床还靠在墙角，大衣柜的镜子还对着沙发，沙发巾都旧了，不如新房铺得好看。小书柜里插着爸爸的书，什么《摄影技巧》、《毛泽东选集》、《钳工技术》、《二胡曲谱》，刊大教程之类的书。爸爸的书把搭着玻璃的格子都撑满了，果儿的娃娃书只好躺在下面柜子里面，和影集们靠在一起，柜门紧紧关着，好像不敢见人似的。
爸爸喜欢照相，家里有好几本厚厚影集。写字台上那个棕色沙皮狗相框里的照片，小手扶床，胳膊像莲藕一样圆乎乎，坐在花褥子上仰头咧嘴大笑的果儿，是半岁时爸爸给她拍的。
小茉叫果儿了，小茉已下班回家。果儿赶紧跑出来，手里拿着棕色沙皮狗相框。果儿让小茉看，小茉站在门口看着照片嘻嘻笑。
果儿说里面还有好多，果儿拉小茉进去。小茉探身往里看看，说：“不进了，我不进了。”小茉有些不好意思。
奶奶不在家，没有人嫌果儿折腾，果儿自由极了。果儿把那屋里的影集全搬到新房，趴在软床上翻看。影集里有爷爷奶奶姑姑爸爸和她，有些照片被剪去一部分，果儿知道那是因为有妈妈。
其实，果儿早就在一张大照片后面藏了两张黑白照片，妈妈抱她的一张，她被妈妈端着笑。爸爸和妈妈的一张合影，爸爸穿着西装球鞋，妈妈穿着衬衫戴双白手套。看看标的日期，那些照片都有八九年了，那时候爸爸妈妈打扮得像乡下人。
果儿坐在软床上翻照片，小茉在地板上来回转。爸爸在客厅喊小茉看电视，小茉只答应不离开。果儿说：“你去看电视吧，不用陪我啦。”
小茉不吭气儿，憋了好一阵子，小声对果儿说：“我累了想睡觉，你把照片拿到客厅去看好吗？”
果儿哧溜下床，抱起那么多影集就往外跑。一本影集掉地下了，照片散了一地，果儿赶紧蹲到地下捡，小茉也过来帮忙。
果儿不敢说话，果儿感到小茉不想让她待在这里。她们两个一张一张捡，果儿发现小茉盯着爸爸妈妈的那张合影看，果儿赶紧把它收进影集。小茉脸涨通红，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
晚上果儿怕再尿软床，就说：“这张床躺在中间太小，装不下三个人，不如奶奶那张靠墙的床宽。”
爸爸说：“你们两个人睡席梦思床，我睡客厅沙发。”
果儿说：“我不喜欢睡席梦思床，我要睡原来那屋那张大方木床，那张大方木床挺宽的，奶奶不会马上回来不会知道，干脆我们三个人都到那里睡去吧。”
小茉头摇个不停，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最后，他们三个人还是挤在新房中央那张席梦思床上。
奶奶在乡下一下子待了二十多天，果儿天天睡不好觉。不是担心尿床，就是半夜听见爸爸和小茉拌嘴。
有一次，他们争吵声音越来越大，小茉后来气得跑到院子里了。果儿赶紧跳下床到外面拽，小茉靠在门闩那儿使劲捂着嘴巴嘤嘤哭。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泡桐树枝光秃秃的，风儿吹过来，院子里凉飕飕的。果儿把小茉拉回新房，爸爸闷着头坐在转角沙发那儿抽烟。
奶奶这次从乡下回来时没有趾高气扬，脸色苍白，一进门就跑到泡桐树跟前哦哦吐。爷爷刚换了一辆新轿车，奶奶晕车，本来才适应了原来那辆旧的。果儿也晕车，要不邻居小伙伴们都去外婆家，她怎么没闹着要跟奶奶回乡下？姑姑也晕车，连她的小表弟皮皮也晕。有一次他们全家坐车去外地，那时小茉还没有来，一路上你恶心我要吐的可真热闹。傍晚回到大院时，大小脑袋，一个窗口吊着一个。奶奶进屋就叨唠，有什么心情逛！有什么心情逛！爸爸笑着说，看来你们都是些穷命。奶奶说，是呀是呀，我就是穷命，老了老了，还要给人家照看孩子。爸爸脖子一伸想接话，可是忍住啦，因为爷爷跟在后面，他们没有吵成架。
奶奶蹲在泡桐树下，姑姑过去帮她捶背，奶奶一把把姑姑搡开。姑姑拉长脸，爸爸说：“看看，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姑姑翻爸爸一个白眼。
小茉钻在新房里看书，爸爸进来说：“她回来了，晕车在吐，你赶紧过去问问。”
小茉说：“家里有晕车药吗？快点儿给我拿去。”
爸爸说：“猪脑子，没一点儿生活常识，现在吃晕车药还顶屁用。”
小茉脸腾地红了，看一眼站在门口的果儿，责怪爸爸：“你怎么侮辱人呢？”
爸爸说：“你瞎闹什么事，还嫌她平时闹得不够？”
爸爸没有意识到刚才骂人。爸爸哼着歌把一杯水递给果儿，指指蹲在泡桐树下的奶奶，示意送去。
外边纱门打开了，奶奶进了客厅，听见一串钥匙声，奶奶已经从裤带上取下钥匙开房门。
小茉不吭气儿了，手里掂本书，愣愣地站在那里。
爸爸说：“你还不赶快过去？还想等着她冲过来吗？”
果儿赶紧拉起小茉的手去奶奶房间。
小茉说：“妈，你回来啦？”
奶奶说：“我又不是农村户口，老待在乡下。”
小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爸爸进屋，对小茉说：“快去到厨房打下手做饭。”
果儿跟着小茉去了厨房。
姑姑在切胡萝卜丝，刷刷刷，刀子走得飞快，姑姑也不说话。小茉从菜篮里捡起一头蒜蹲在地上剥。
奶奶一回家，气氛就沉闷。谁都不敢说话，谁都不敢高兴。
爷爷从国外回来啦，给果儿买了画册，给奶奶买了大金镯子。
爷爷对奶奶说：“只有给你买的东西最贵。”
奶奶眯起眼笑，果儿从来没有见奶奶这样高兴。
奶奶马上给果儿铺床，给果儿洗脚，还说：“快上大床和奶奶睡觉，以后乖些，别总给大人惹麻烦。”
果儿赶快说：“爸爸他们那晚吵架，我都从院子里把小茉拉回来啦。”
爷爷说：“果儿，要有礼貌。”
奶奶白了爷爷一眼，嘴里叽里咕噜。
爷爷从皮箱里拿出三条吊坠项链交给奶奶，说：“给女儿媳妇一人一条。”
奶奶拽过吊坠项链，收到抽屉里面。
爷爷说：“趁我刚回来给了孩子们，都巴望着带礼物。”
奶奶说：“男人家操你工作心，家务事用不着你来管。”
奶奶没有给小茉那条项链，一直把它锁在抽屉里面，奶奶说要看看小茉在家的表现。
6
那个黄昏，果儿趴在院子石桌上写作业，小茉在厨房里刷锅洗碗，奶奶在院角泡桐树下玩儿呼啦圈，大姑揉搓肚子在院心散步。
奶奶和姑姑两个人一边消化食物，一边家长里短：
“结婚一年多了，也不见个迹象，八成白白母鸡不下蛋。”
“你急什么，人家年龄还小。”
“蒲耕都快三十六了，家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娃。她都二十三了，我这年龄，你们都两岁了。”
“怎么能跟你那时候比。”
“唉，那时候一下子生了你们两个，要不是现在我都县处级了。”
“知道知道了，我和我哥这对双胞胎毁了你美好前程。要不明天一大早我俩举个牌子到市委大楼前，写上‘强烈要求兰跟心同志就任县长’行吗？”
“你糟践我。”
“你不是天天叨唠你十八岁入党，十九岁当村妇委会主任，还是我爸入党介绍人嘛，照这速度，我看当县长都亏呢。”
“你爸当个领导，不会用权，真可惜这位置。”
“你可别在背后瞎鼓捣，找着让我爸犯错误，还是重你的男轻你的女吧，女人家咋这么爱参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