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男轻女?你爸才是。凭什么把我压回农村,凭什么让我提前退休当家庭妇女,好像我没本事,我不如他?哼!我不过是个小小职工嘛,我要是不当小小职工,他能在大会上表白没安排家属吗?他一个人当官,全家人给他垫背。”
“我爸不当这官,你这官太太能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收礼?我哥结一次婚,你就捞一把。”
“呸!我能收多少礼。老头子又不给人办事,谁给我送礼。说我当官太太,官太太的派头在哪儿,还不是家庭妇女?连桂琴都不如!人家天天穿着红毛衣在广场上跳秧歌舞,我呢?钻在家里替蒲耕照顾果儿,还是个女娃子。”
“天天电话遥控,你给我哥的准生证办得咋样儿?”
“别人家都生二胎孙子,我给蒲耕办准生证又不违反政策。她又是初婚头生,国家允许,当然好办。”
“这时候就想起人家小茉的好处啦。”
“她嫁我家还不是享福?狼娃子蒲耕有什么好的,不凭有个好老子,好端端的姑娘家谁愿意嫁给他个二婚头!看蒲秋那贱货,非嫁给赵木森,有啥好的?家在农村,还是个工人,家里躺着个病秧子继母妈,就长了一副好面皮,男人家有这顶屁用!”
天气越来越暖和,春天来了,家里院角那棵泡桐树上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白色桐花。
晚上一场风雨,吹落了许多。
早晨起来,小茉看见满地落花,扔下扫帚,急忙跑过来敲玻璃窗,招手示意果儿出来。果儿还赖在被窝里睡懒觉。
奶奶刚才没把果儿拽起来,气呼呼说着星期天皮皮都写毛笔字,你还不弹琴?说完端个小盆子到大门外买豆腐去了。
皮皮写毛笔字,有什么了不起?原先果儿和他一块儿去少年宫学的,果儿嫌总练点横没意思,不去。
果儿不去,谁也拿她没办法;皮皮不去,大姑就用鸡毛掸子打。爷爷说:不能这样强逼孩子。大姑说:别的小孩儿都有特长。奶奶马上就插话:我可怜的果儿谁为她操心过?
后来,爸爸给果儿买了架电子琴,有空教她弹两下。奶奶负责监督练习,奶奶很认真,只要一听说皮皮去少年宫,马上就把果儿拽到电子琴前盯着叮当弹个不停。
小茉在窗玻璃外悄声喊:“嘿,果儿,快出来,给你穿条项链。”
果儿呼哧爬起来,穿戴好来到院里。小茉提个篮子弯腰捡昨晚飘落在地上的白色桐花,小茉让果儿回屋取针线。
白色桐花装满一篮子,她们两人把它放在花池边上面用针线穿。她们穿了项链,穿了手链,还穿了脚链。果儿身上戴满白色桐花饰品,白嘟嘟的小喇叭真好看。小茉冲她笑,她抬抬双臂,低头看看,也嘻嘻笑。小茉说:“果儿,好玩儿吗?”果儿使劲点点头。
奶奶的小铝盆里躺着一块大白豆腐,一进院门,看见果儿就站住骂了:
“拽掉!一大早的给谁披麻戴孝!”
快走到屋门口时,嘴里还没有停止嘟哝:
“也不说喊我孙女弹琴,小小女娃就教她打扮,安的什么心!”
7
蒲春姑姑气呼呼把皮皮从外面拖进家里。
果儿说:“皮皮,你肯定不好好练毛笔字啦。”
蒲春姑姑说:“这小子故意把墨汁推到人家女孩子身上,那女孩儿咯吱咯吱哭个不停,她妈哄都哄不住,你姑姑我站在那儿道歉,人家妈生气不答理,真丢死人。”
皮皮说:“女孩子就是讨厌,我不小心洒的,她穿个花毛衣有啥了不起的。”
果儿说:“你要是洒到我毛衣上,我也哭。”
皮皮说:“你哭,可惜没人哄你,你妈又不在这儿。”
蒲春姑姑说:“皮皮,别乱讲话,洗脸去。”
果儿想哭。
皮皮手上身上都有墨迹,鼻子下面还有两撇,像留着八字胡的黑社会。蒲春姑姑拉他去洗手间,他使劲往客厅地板上坠,裤子背带都掉了,小屁股露出来。看他那样儿,果儿没有哭,笑了。
奶奶披头散发从卧室出来,肩膀上落着头皮屑,奶奶指着皮皮说:“你在说什么你?看你鼻子都拉完屎了,也不知道擦擦。”
皮皮说:“你管得着吗?”
奶奶说:“你这个野种!”
皮皮说:“疯婆子!”
蒲春姑姑在皮皮的后脑勺上掴了一下,皮皮立马就往地上滚。
奶奶说:“疯婆子?你叫我疯婆子?你爸教你的吧?”奶奶掂着拳头在那儿发抖,皮皮躺在地上哇哇干哭。
蒲春姑姑说:“小孩子瞎说,你别当回事。”
奶奶说:“小孩子的话是大人教的,我早知道你男人恨我,我高穿裙子躲狗屎都不行啦,他还要骑到我脖子上拉,我可怜死了,蒲春,我看你以后有好日子过!”
蒲春姑姑说:“你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坏。”
奶奶舌头啧啧两下,指头甩到蒲春姑姑身上,骂:“呸,我看你也跟蒲秋一样贱得不行了,卖货。”
蒲春姑姑猛拍胸脯使劲揪自己头发,奶奶还在嘟哝:“卖货!卖货!”
蒲春姑姑把身子晃到奶奶跟前,说:“你要是嘴痒个不停,卫生间里有磨脚石。”
奶奶脑袋往蒲春姑姑怀里拱,蒲春姑姑把奶奶头往外拥,奶奶头皮屑蹭在蒲春姑姑黑毛衣上,奶粉似的粘了蒲春姑姑一肚子。
皮皮不干号了,他吓得真哭了。
爸爸和小茉早上就骑着摩托车出去了。
果儿把皮皮拉进新房,他们把门紧紧关上,脱了鞋子在软床上跳。床弹弹的,皮皮说:“真像跳跳床”。
他们比赛谁跳得高。皮皮可真会跳,他两脚并拢,脚后跟往上一蹿,身子就跃起来了,还故意把两个小手在背后反剪,跳落下来时身子还摔不倒。
他当然能行了,他爸爸常带他去玩跳跳床。果儿爸爸不常带她去,所以果儿就跳不好。
果儿把两个胳膊伸展,两腿分开,落下来时滚到了床上。皮皮笑话她,她不跳了。
新房梳妆台上那两个穿蓝色小花衫的小人儿还在亲嘴,长脖子鸭嘴里换了一朵黄色玫瑰花,果儿把鼻子凑过去闻闻,挺香。
皮皮边跳边用一个指头在脸上刮,说:“哎哎,姐姐也想亲嘴喽!”
果儿拉开梳妆台下面的抽屉,把穿蓝色小花衫的小人儿往里放,皮皮探过头来就伸手到抽屉里翻。皮皮翻出一个小盒子,盒子上面印着一个光身子女人。果儿从皮皮手里把它拽过来,皮皮硬从果儿手里夺过盒子,三下两下把它打开。
皮皮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圈圈来。皮皮把它举起来,左看,右看,说:“咦,这是什么?”
皮皮吹起皮圈圈,吹成个白葫芦。皮皮咬住吹气孔,把它拧着转了个圈,提在手上,让果儿用绳子帮他绑。
听不见客厅蒲春姑姑的哭声,听不见奶奶的吵骂声。她俩都累了,一个躺在客厅沙发上,一个钻进卧室里。
绑住了吹气孔,他们抱着大白葫芦到院子里。皮皮嫌两个人玩儿没意思,就拉着果儿到大门口找小伙伴们一起拍。
果儿总怕白葫芦气球炸了,不敢往前蹭,静等着落到自己跟前。她个子最高,机会还是来了。白葫芦气球飘在她头顶上,她伸手抓,拽住了柄口的红线线,白葫芦气球被她逮着了。
爸爸的摩托车停到院门前,后面坐着小茉,他俩都带着大头盔。小茉取下头盔,甩了甩头发,然后替爸爸取下头盔,一只手掂着一个。
看见果儿,小茉愣了一下。爸爸低头用劲把摩托车往院子推,果儿拿着白葫芦气球帮爸爸开两扇大木门。爸爸抬头看,看见了果儿手里的东西。马上瞪起牛眼,大声呵斥:“滚回家去!”
果儿吓坏了。当着那么多小伙伴的面儿,还有小茉,果儿委屈地大哭。
奶奶和蒲春姑姑从屋里跑出来,看见爸爸和小茉都在那儿。
奶奶骂:“狼娃子蒲耕,你看我果儿不顺眼啦,你不会掐死她?省得搅乱了你的好光景!狼娃子蒲耕,你狗仗人势,你打骂我果儿叫谁看呀你想讨好谁呢你欺负你亲闺女!我可怜的果儿呀,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哇……”
奶奶在大门口乱骂,蒲春姑姑一把把奶奶推进院子,奶奶摔了个趔趄。小茉赶紧上来扶,奶奶搡了小茉一把。
蒲春姑姑使劲打了果儿手一下,白葫芦气球掉了,在大门口弹跳。蒲春姑姑上脚踩,白葫芦气球软绵绵,蒲春姑姑怎么也踩不破。
果儿不哭了,和皮皮一起看白葫芦气球在地上跳舞。
蒲春姑姑冲果儿嚷:“蒲果儿,你真能把我气死,这么大了还不醒事!”
蒲春姑姑湿了眼眶,还带着哭腔。
8
全家人高高兴兴在一起吃饭时,奶奶总要扫兴。躺在床上听老戏,音箱开得老大。
姑姑和小茉在厨房,边说笑边做饭,奶奶一会儿爬起来到厨房转上一圈,来回几趟,进厨房翻翻冰箱,看看垃圾桶,瞅一眼姑姑,瞟一眼小茉。
奶奶一进来,姑姑和小茉就不说话,擀面条的不会擀面条,拉桌子摆筷子的不知道怎么拉桌子摆筷子。奶奶出门了,姑姑才放下擀面杖,抬头长长舒一口气。
小茉问:“咱妈到厨房好像有什么事?”
姑姑说:“看看是不是糟蹋了她冰箱里的东西。”
小茉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小茉说:“咱妈可真节俭。”
姑姑使劲哼一声。
饭做好了端上桌,姑姑让小茉喊大家吃饭。小茉进客厅叫了一圈,爷爷爸爸皮皮还有果儿,都出来了,唯独奶奶迟迟不来。姑姑对小茉说:“你得再进去叫她一遍。”
小茉又进去叫了:
“妈,吃饭吧。”
奶奶还躺在床上听戏,小茉再叫:
“妈,吃饭吧。”声音颤巍巍的。
奶奶这才有了冷冷的回音:
“你们先吃。”
小茉回到厨房,爷爷对大家说:“都吃饭吧,你妈可能有些不舒服。”大家抬起筷子吃饭了。
等吃到半截子,奶奶才进厨房,小茉赶紧让座。
奶奶不上桌吃,自己从橱柜里拿个盘子,夹些菜端到客厅茶几上。
小茉看着这一切,站在桌边不知所措。
姑姑说:“你吃你的。”
爷爷吃完先走了。
姑姑对小茉说:“她就那人,吃你的别管她。”
小茉坐在那儿把筷子塞在嘴里咬个不停。
奶奶在卧室又和爷爷拌嘴。
爷爷说:“该吃饭的时候你就上桌吃,你那样子弄得孩子们心惊胆战。”
奶奶说:“就知道为你娃们想,你为我考虑过吗?”
爷爷说:“好好的日子整天胡思乱想,吃饱喝足照顾好果儿。”
奶奶说:“我也快六十岁人了,婆婆熬成媳妇了,他俩不是娃的爸妈?”
爷爷说:“你看你这人瞎追究啥?这是咱家的现实,都退忍一步。”
奶奶说:“叫谁退?叫谁忍?”
爷爷不说话了,进厨房吃饭。
小茉这次还像往常一样进卧室请奶奶了,却不见奶奶出来。爷爷都吃完饭了,放下筷子正要离开桌子,奶奶咚咚咚进来了,进来脸就拉得老长。
小茉赶紧让座,奶奶不坐,一脚踹倒椅子,说:“又不是你做的饭,要你逞能过来喊我?大家眼睛雪亮,谁多出力心知肚明。”
小茉站在那儿眼睛湿了。
奶奶从柜子里抽出盘子,摔摔打打过来扒拉着菜说:“老娘我凭啥不吃,这是老娘我的光景,我的家由我做主,谁也别想逞能!”
啪!爷爷猛拍一下桌子。爷爷在家从来没有这么厉害过。爷爷真生气了。
爷爷说:“太不像话!”
桌上筷子飞到地下,爷爷甩手走了。
爷爷住进了办公室。
先开始奶奶还气呼呼,后来就不嘟哝了,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捅捅果儿,让果儿给爷爷打电话,可爷爷就是不回家。
后来爷爷住回家了,可爸爸和小茉住到鸟巢那边去了。
奶奶和爷爷又拌嘴了。
奶奶说:“你们父子瞒着我在鸟巢那边收拾了一套房子,我整天在这家里辛辛苦苦,谁把我当人看了。”
爷爷说:“儿子离婚带着个孩子,这些年你让他好过过一天吗?谁还敢给你打招呼。”
奶奶说:“老子升官了,儿子离婚了。”
爷爷说:“儿子离婚原因你又不是不清楚,当初你也赞同。”
奶奶说:“可我果儿可怜啦,别人孩子都是亲爸亲妈,年节领着到这个家转哪个家转,这倒好了,天天戳在我眼跟前。娶回这么个小媳妇有什么用?”
爷爷说:“自己的孙女都不爱,你在这世上还能爱谁?”
奶奶说:“谁爱见过我?猪还有人给喂食,猫还有人搂在怀里,我这一辈子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爷爷说:“你不爱见别人,别人会爱见你?”
奶奶说:“你的两个老人谁发落入土?你的三个儿女跟着谁长大?我没有爱心?你有爱心,你的爱心都送哪儿了?我可怜的到老了该享福了,又得返回头来伺候你蒲家孙女。”
司机小刘叫门,果儿赶忙去开。
爷爷先拉门出去:“我们现在就走。”
奶奶问小:“你们要去哪儿?”
小刘说:“到省里开几天会。”
奶奶打开衣柜,给爷爷取换洗衣服。
奶奶说:“你看看,这儿子也跟着他媳妇住外面了,狠心的把自己娃丢给我。都知道享清福,留下这么个娃,让我这快六十岁的人管吃喝拉撒,他们谁关心过我的辛苦?摆头就走,我这家都成了车马粮店啦。”
奶奶在那儿不住地叨叨,小刘把奶奶取出的衣服叠好放进皮箱,拉上拉链,赶快提着箱子就往外跑。
写作之夜(谭小茉)
现在让我转过身来,青涩的、黄熟的,两条胳臂挽成一条弧线,岁月空竹一样来回抖,另一边牵着我人生转折的那些天。辘轳转动,听凭记忆打捞,往事,散落的碎片,冰冻在井台。俯首掰拾,一个一个挪晒,捡起几片,冲着阳光,模糊视线。欲摆脱,抛向天空,最终,还是一片一片飘落在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