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我穿着印有喜鹊腊梅图案的红色织锦缎襻扣棉袄,坐在单人床上,抬脸任由陈老师给我化妆。陈老师端着一个小方盒子,黑绸子面滚着红绸子边,盒里插满胭脂眉笔眼影唇彩。陈老师右手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块圆形海绵片。陈老师翘起兰花指,不停地在我脸上拍打粉。这个动作,让我想起童年。
学校宣传队要到大礼堂表演,音乐老师站在讲台上,大家排队轮流上妆。画眉毛时,眉笔要在眼角那儿往上一挑;画眼线时,老师说眼睛往上翻不要眨眼。我的眼睑被眉笔轻轻画过,忍不住眨了。眼线画歪了,涩涩地想流泪。脸颊擦腮红额头点圆点,梳着两个蝴蝶结羊角小辫辫,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冬天的早晨,我二十二岁。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陈老师给我描眉涂唇,姐姐在我头发上用电吹风吹。我的枕边放着三毛散文和席慕容诗集,我最爱看《撒哈拉沙漠》和《七里香》。我把这些交给姐姐,提醒别忘了给我装上。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着花架上那盆翠绿吊兰。爸爸栽的几株水仙,已在盘子里怒出点点花瓣。蓝白格子门帘外声音嘈杂,女老师们嘻嘻哈哈,包馄饨,评嫁妆。爸爸书房第一次向外人开放,男老师们坐在沙发上吸烟。亲朋好友聚满客厅,喜气洋洋,来送我出嫁。都说女儿出嫁会哭,我想我不会。终于说服父母,同意我嫁给蒲耕。
楼下鞭炮噼里啪啦,我的新郎来啦。木门紧闭,人们开始行使乡风乡俗。女人们嬉笑刁难,不让门外的新郎进来。我锁在房间,被陈老师和姐姐按坐床沿,静等新郎跨过一道道关卡,捧束鲜花进门迎娶。
我脑子里混乱一片,和想象中的婚礼天壤之别。我和蒲耕背着双肩包,穿着牛仔裤,把两床被褥往一块儿一拢,然后牵着手,像三毛那样,去席慕容的蒙古草原远游。蕾丝边的白色西式婚纱,红绸缎的中国旗袍,我都不想和它们结缘。我说我想举行那样的婚礼,被妈妈当场拒绝。
按照传统婚俗,招来女老师们,妈妈这个一校之长,像个市井妇人,铺开席子,在地板上纳褥缝被,商量婚筵酒席。哥哥姐姐们都以简单方式成家,可是对我,妈妈却要一改往日做派,入乡随俗,妈妈非要热闹一番。我没再敢反抗。
楼下鞭炮噼里啪啦,回头再瞥一眼我的家。亲朋好友站在客厅,爸爸妈妈立在书房门口,都笑着和我招手。我想自己不会哭,可是,我哭了。我知道爸爸妈妈笑容背后,藏着对我的担忧。鼻子一酸,泪往外涌,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我说,对不起,爸爸妈妈。我只在心里说,嘴唇没有动。
冬天的早晨,太阳暖融融,我家院子里从来没有过那样热闹哄哄。我清楚,当人散了家又复归平静,妈妈会望着吊兰上的水珠默默泪流。
远去了,远去了,一切都随岁月远去了,让我低头找寻吧。轻浅的,深陷的,时间的脚印遗落在岸边。潮起潮落,记忆的碎片在风中摇摆。枯叶,那白色纸简,叶脉,那蓝色印迹……
蒲耕家当时对我来说是座陌生城池。我不清楚,那座城池原来也是烽烟四起。我只知道听从主将指挥,冲着目标一路向我家这边城池乘胜追击。拔掉旌旗,扭身交出,尾随主将奔向他家那边城池。
我和蒲耕是两个端点,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线段。旗杆高高,旌旗飘飘,原野空旷,我们四目相望。顾不上看一眼旗台缝隙挤出来的烈烈火苗,顾不得想一下周围还残留着昔日的荒草。火苗在野风中不可能湮灭,它们正在默默燃烧。我的开端意味着我自己的结束,我的优点也正是我自己的缺陷。
没有气球搭成彩门,没有鞭炮声声,三辆黑色轿车悄悄驶进大院内,停在两扇打开的枣红木门前。几个烫发女人,很富态的样子,笑容挂在脸上,来迎接。
我被领进蒲耕家的院子,满眼贴着喜联: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间立并鸳;祥云绕屋宇,喜气迎门庭……院墙、泡桐树、窗玻璃、门棱,到处都是。
这些只在我眼中略过,心中顾虑我在寻找。知道找不到,可还是由不得自己。终于在花池边上锁定目光,一辆陈旧的红色小童车,斜靠在院角。
客厅里,一个小巧的婚场,贵客嘉宾都等着主角上场,蒲耕父母被簇拥在沙发中。司仪宣布上拜高堂,我忙随蒲耕弓身行礼。沙发那边传来窃窃私语声,蒲耕母亲歪着头欲要起身走,被身边人按在沙发中。司仪宣布夫妻对拜,我对着蒲耕弓身,他却腰板挺直,轻轻朝我点了三下头。
洞房房门紧闭,正中贴着戏水鸳鸯。唧唧喳喳,有女人抢着说话:“踹门,先踹门,蒲耕,你先把门踹开!”
用脚踹门?这不文明。没等我阻止,门就在哄闹中被蒲耕一脚踹开。大家一拥而上,我和蒲耕摔倒在床中。我的玫瑰红船形高跟鞋被人脱了,蒲耕脸蛋儿抹上了一撇红。我爬起来那一瞬,看见素花壁纸、红色窗帘、白色衣柜和镶着镜子的梳妆台。
一个人取回鞋,笑着示意我穿上,让我和蒲耕一块儿去敬酒;一个人又扯住蒲耕衣袖,悄悄耳语,然后,蒲耕就拉着我进他父母房中。
蒲耕母亲躺在床上。有人说:“热热闹闹婚也结了,你妈都忙碌了这一阵子,你俩给你妈磕个头。”
我赶紧点头。给老人磕头,做儿女理应。嫁给蒲耕,就要遵守他家规矩。蒲耕还站在那儿不吭声,我赶紧抓他手。
蒲耕母亲被人从床上拽起,却扭着身子,不看我们,斜坐在床的一角。就在卧室地板砖上,我们跪着磕了三个响头。
有人说:“儿子和媳妇都给你磕头了,还不快把钥匙交给媳妇?”
我慌忙摇手,我不好意思。从小我就丢三落四的,从没带过钥匙。
有人说:“好好保管,你妈把家都交给你了。”
我习惯被人管理,这可怎么好?我接过钥匙,随手就塞给蒲耕。他赶紧拉我出门,听见蒲耕母亲从鼻腔里哼笑一声。
火车启动了,把亲朋好友搁在站台,我们去度蜜月。
相对而坐,我看见蒲耕眼眶盈满泪水。
“快别让人看见。”我说。
他掏出手帕,在眼眶那儿压了几下。
“我爸为我们的婚事——”车厢里人多,他话说半截子。
上铺下来个男人,蒲耕赶紧拿起报纸掩饰。那人拎暖壶给茶杯倒水,却坐到我对面。
“你去哪里?”那人问。
“北京。”
“多大年龄?”那人又问。
“二十二岁了。”
蒲耕把报纸放在茶几上,拉开毛毯,蒙头躺下。那人看看蒲耕,又瞅瞅我,端起杯子上铺位了。
列车广播员开始播音:旅客们,这趟列车终点站是首都北京,我们将行程——
我掀蒲耕被角。
“你坐那边,影响不好。”蒲耕说。很严肃,我好没面子,想挽回,又挠他耳朵。他扒拉开我,更不耐烦的样子。
火车哐当哐当,奔向荒山野岭。
我打了个哈欠,有些困,早上五点钟我就起床,梳洗打扮为出嫁做准备。
坐回自己铺位,听见上铺那人酣声响起。
宾馆里,我还想躺在蒲耕怀里。
“你到那张床上睡去。”蒲耕声音好像还有些不耐烦。
我马上就想哭。怎么一结婚就对我厌倦了?
“哭什么?你怎么不懂事。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火车,都累了,明天还要出去玩儿。这又不是我们的第一次,有什么委屈的。”
那第一次,蒲耕激动得流泪,他用毛巾为我轻轻擦拭。他说,你真纯洁,我要娶你。蒲耕对我那样温柔体贴,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那该死的第一次,我为什么就让他在婚前摘取?
我钻进卫生间,呜呜呜哭起来。
“半夜三更,你号什么?”蒲耕问。
“你自己心里面清楚。”我答。
“我亏待你了?我对你够好的了,又没有像对她那样。”蒲耕踢踏着拖鞋闯进来。
“我跟她又不一样,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你,你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我很委屈。
“你这是故意跟我闹事!一听见女人哭我就心烦!”他吼。
“这是你的问题,你怎么反过来怪我?”我也吼。
“我为你顶着这么大压力,你太不理解我。”蒲耕说。
“不就是当初我们家人不同意,可后来我爸妈也接受了你,你现在还追究这事,你真是小肚鸡肠!”我也说。
公园里看梅展,蒲耕给我拍照,我故意用手挡住眼。轻拈腊梅,斜靠竹竿,徘徊池塘,蒲耕教给我的各种姿势,我都摆不出来。
商店里,蒲耕看中一件粉色羊毛开衫,绣着一串串紫葡萄,我嫌俗气不要,指着那件白底草绿色风衣,蒲耕却硬说图案怪异穿上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贤淑。
鞋帽柜台前,蒲耕拿起一双红色童靴颠来倒去,弯弯靴底,端到眼前看皮质,就差用鼻子凑过去闻。
我说:“别把人家鞋底掰坏了,我脚又没有那么小。”
蒲耕说:“我想给我女儿买一双。”
我愣住了。
在我们之间,原来还存在另一个人。那一阵子只忙着结婚,我都忘记了,蒲耕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
我鼻子发酸,想哭,咬住嘴唇。
告诉自己控制住,不能感情冲动,告诉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于是趴到柜台那边,帮着蒲耕给女儿挑选……
那时候我总用“爱”字折磨自己,总让“爱”字伴随我的想象飞扬。
现在想来那是我的错,当初本不该把这桩婚姻视为牺牲奉献。这桩婚姻其实也满足了我想伟大的心愿,如果真的是牺牲奉献,那就不该向对方索求,索求对方对我的态度,我想象中的那样一种态度。只是,那时候,我还不会这样去想问题。
一进家门,我就看见了蒲耕的孩子。
小姑娘咬着嘴唇,把住门框,怯怯看我。小姑娘一定把我当成白雪公主后母,小孩子很容易把童话当现实,我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尴尬。
“妈——妈。”
软软的、轻轻的、稚嫩的声音向我飘来,落在我的发丝上,悄悄往下滑。我不得不用双手去接,可它是那样沉重,压住我的肌肤,压进我的骨髓,压散我的血液。面部、脖颈,我被片片红晕笼罩。
可我又怎么能残忍地让它滑落?我真的是不想去接,可我又不能不接。我想哭,用哭声抵住,可是,抵住后又该到哪里躲藏?
我使劲让嘴唇咬住,我努力挂起两个腮帮,我勉强用笑容回应。我低头取礼物送孩子。一双镶白蝴蝶的小靴子,引起小姑娘的兴趣。我帮小姑娘试穿,手忙脚乱,我想将这一刻空白掩埋。
小姑娘坐在我床上,时不时戳戳白蝴蝶。我伫立在那儿,把思绪挽成团。告诉自己你现在结婚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妈妈,你是妻子,你是儿媳,你是嫂子,这些全都是你的身份。
蒲耕母亲在洗漱间喊小姑娘刷牙洗脸,我才好意思回自己房间。刚躺倒在床上伸个懒腰,就听见小姑娘在外屋哭。
记住你的身份,你必须出去表示关怀。我提醒自己,我走了出去。
小姑娘两只小脚正蹬在盆沿上,两手轮流抹眼泪。蒲耕母亲看我一眼,低头冲小姑娘说:“听话,今天跟奶奶睡。”
小姑娘哭声反而更大。
我明白了,原来小姑娘想睡到我的新房里。小时候我也这样,大姐结婚时,看见洞房里的红绸被子,我就哭闹着要睡。
我对小姑娘说:“今天晚上跟我睡吧。”
七岁的小孩儿,在床上还是占据了一定位置。小姑娘夹在中间,我和蒲耕扭身各守在一边。小姑娘呼呼呼睡着了,蒲耕伸过手来拉我,很歉疚的样子,我为他感到难受。
小姑娘尿床了。这么大的孩子!我嘴上没敢说。要是哥哥姐姐的孩子,非批评几句不可。我起身给小姑娘换干褥子,还显出很不在意的样子。
红窗帘垂挂着,遮住了夜色,今晚有没有月亮?夜,是这样静,身边的小姑娘,让我有太多联想。
这是别的女人给蒲耕生的孩子……
别的女人和蒲耕缱绻缠绵……
这额头、鼻尖、肩胛骨、脚丫,蒲耕小时候肯定就是这样的……
我的心中隐隐怆痛……
自从驻扎进这座城池,每个夜晚,我都在女墙下面踯躅徘徊。是什么力量促使我一路冲杀?落脚后我又是为了做什么?
蒲耕父母外出了,蒲耕第一次带我参观家里。
最东边那个房间,不用问,肯定是蒲耕原来住过的,和那个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现在房间已经变成了储藏室,但还是能看出昔日痕迹。立柜、沙发、书柜、五斗橱,都是十年前流行样式。站在房间里,我心里很不好受。
我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健康生活手册》,扉页上注明何年何月何日购于何地,这不是蒲耕的笔迹,一定是那个女人的了?我心里酸酸的。
我翻看影集,里面有很多半拉照片,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心中又窃喜。
可是,在剩下的那一半里,我看到了蒲耕脸上的笑意。要真像蒲耕曾经告诉过我的,从一结婚,就没有过欢笑,那么,这又说明什么?要是蒲耕曾经有那么多快乐,那他不就欺骗了我?就这样我胡思乱想着,最后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受害者。
原来蒲耕和我结婚,只是多年单身生活让他厌弃,只是想有个家,只是想给他的孩子找个妈妈罢了,这一切,都和那个“爱”字无关。
从小姑娘那本影集里,我发现一张蒲耕和前妻的合影照。蒲耕为什么还要保留,是不想让他们的孩子忘掉过去?要是这样,我来到他们三个人之间又是多么无趣。
“后妈!后妈!”
结婚前,我真是体会不到这个身份对我的冲击。我是谁?是亲妈,可我不是。我是蜜月中的新娘,我真的是不想当这个后妈。我是阿姨吗?可是,爸爸、阿姨、孩子这样一种家庭组合,我怎么就觉得自己跟小妾差不多。
那一刻,我真想把那张照片撕了。不能,我不能!我要是这样做,是在打碎一颗童稚的心。
夜,还是躲不过去。那张床上,我、蒲耕,还有他们的孩子,我们三个人又要睡到一起。整整一个夜晚,我都要在漆黑中承受煎熬。
这算什么幸福生活?我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心绪。
可是,大火总要燃烧,只要心中藏有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