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沛,女,22岁。”
“到。”
“到那边排队。”
“哦。”
六月天,毕业季。当我的高中同学在大学校园里拍摄着他们的毕业照,开启他们的毕业旅行之时,我只能在炎热的夏天,站在工厂外,拿着自己的四寸照片等待着招工。
阳光炙热,我抬起手挡着阳光,随着人流移动,前面的人忽然停住,我刹不住脚,踩住了她的脚后跟。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
她回头,一双眉毛凌厉,薄薄的嘴唇涂着红红的口红,“没长眼啊。”
“不好意思,突然停下,我一下子没控制住。”
她弯下腰将鞋子扯好,“那你踩我鞋倒是挺能控制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扯了扯衣角。
“诶,你怎么不说话?”
她索性转过身子,用脚点了点我的脚尖。
“啊?没什么好说的啊。”我抬眼看着她红红的唇。
她注意到我的眼光,“怎么,喜欢啊?”
“没有,”我扯出一个笑,“以前一个朋友喜欢。”
她从包里掏出口红,在我眼前晃了晃,“要不要试试?”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她见我拒绝,立刻收起脸上的笑,站直了身体。她比我高,看我时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气势,“怎么?你也瞧不起我。”
这帽子扣得可大,我怎么敢应。
“不是,我不太习惯用别人的东西。”
她一双眼睛生得好,波光粼粼,眉目流转带有一丝情意,不过一双眉毛实在是过于凌厉,给人一种精明厉害的感觉。
“这只我才买的,你试试。”她拧开的口红,摸在手上,一只手摸在我的唇上,“这个颜色衬肤色。”
我几乎是被动地承受,手脚僵硬。
“好了。”
她这句话是“解穴手”,我对着她笑了笑。
“你擦着比我好看。”
“我看看。”后面冒出一个男人,头发五颜六色,脖子伸过来,眼睛不怀好意。
“哪里,你太夸张。”我低下头,从口袋里找出纸。
“呵,哪里来的癞蛤蟆?”
“你什么意思?”男人眼睛瞪着她。
却没想到她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树荫下,“眼神儿这么不好,没看见树下有只癞蛤蟆啊?”
我低下头偷偷地笑了起来。
那个男人瞪了她一眼,可惜效果不大,她根本没理,掏出包里的小镜子,对着镜子细细地看自己的脸。
“欸,你叫什么?”我问她。
她回头,头发在空中荡出美好的弧度,“你问了干嘛?”
“美女谁不想认识。”
她扑哧笑了出来,“王丽娜。”
“杨小沛。”我朝她伸出了手。
却不想她却打开了我的手,“什么年代了,还兴握手?”她紧紧地抱住我,沉闷,如同急骤而下的雨。
“后面的快点跟上。”前面带队的人指着我,我松开丽娜,却没想到丽娜却紧紧地扣住我的手。
“走啊。”她拉着我往前走。
我看着她紧握的手,笑着回应,“哦。”
工厂招工十分的简单,两张照片,然后在别人的口述下再指定位置签名,排队,等候别人念名字,然后被别人带出去分配厂间。
工厂有分配的住的地方,我提包走进去,推开门咯吱一响,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如果人有群分的话,物以类聚的话,那宿舍的门也得划分划分种类。在这栋楼里,处处都是需要特殊对待的东西。有的门娇弱,不能使劲推,只能慢慢地挪开;有的门是求虐型,非得用脚踹;可门实在是门中的一朵奇葩,它关门娇羞,需要轻柔地推;开门狂躁,需要你狠狠地拉开,一切全凭它的心情。
木板上一层灰,我不在意地坐了下来。
“这么脏,你秀逗了?”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丽娜,我高兴起来,“丽娜,你也住在这里?”
她凌厉的眉毛皱了起来,“我叫王丽娜,不叫丽娜。”她环顾了四周,嫌弃地说,“资本家果然是万恶的,赚钱赚疯了都。”
我掏出一张报纸垫在旁边,“王丽娜,你是不是也住这里啊,太好了。”
“我瞧你这人挺能自说自话的,”她用两根手指挑开报纸,“我到这走一趟就住这了?那我一路走来该有多少住的地方啊。”
“哦。”我的心情低落下来。
她站直身体,环顾周围,“这里这么差,怎么住人啊?我正好在找人同住,不如你和我一起?”
“好。”我提起包,“在哪,我们去吧。”
她扑哧笑了出来,“你不怕我给你卖了?”
我眼睛闪闪,“不怕。”
我行动很快,怕丽娜反悔,催着丽娜赶快带我去。她被我烦得没办法,只好带我去了,将钥匙交在我手上就匆匆离开了。
我瞧着丽娜这房间,实际上并不比工厂宿舍干净到哪里去。我四处乱转悠了下,发现丽娜房间里放在角落的行李,暗暗揣测丽娜其实也搬来没多久。
我将行李放进另一间房间,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收拾房子时一件体力活,先擦四处的灰尘,再拖地,汗水顺着额头滴落,闷热的天气再将汗水蒸发,体内的汗水再沾湿衣服,这样一个循环,整个人似乎都是崭新的了。
收拾完整个房间,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抬手看看了手边,八点了。随便冲洗了下,拿着钱包出门吃饭。
出门的时间赶得巧。
面前的男人笑嘻嘻地拦住了我,“美女,吃饭了没?”
我不理他,径直往前走。
“欸,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我口气生硬,“我不认识你。”
他面往我眼前凑,呼出的气直喷到我脸上来,“谁天生认识呢?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告诉你我叫什么,这我们俩不认识了吗?”他扯住我的手,“我叫王艳,演还珠格格的那个王艳。”
我还第一次见男人这么理直气壮说出自己女性化的名字。
“哦。”
“怎么?哥不配知道你的名字?”
我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没什么配不配,我还有事,先走了。”
“欸——”
“哟,这什么情况?”丽娜站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
“不关你事。”他的口水溅到我脸上。
我赶紧抬手擦了擦,按我妈的话,唾沫星子喷到脸上可是要长癣的!
“你老大在那边叫你呢,你还不快过去。”
“****,有几把刷子。”
丽娜耸耸肩,不置一词。
我看着他离开,“吓死我了。”
丽娜对着我,笑得高深莫测,“没看出来。”
“真的。”我加重语气强调。
她的眼睛盯着我放在口袋里的手,“别这么冲动。”
我尴尬地抽出手,挽住她的手,“我下午可在家打扫了半天卫生,现在还没吃呢。对了,丽娜,你是不是也是才搬来?”
丽娜拨开我的手,紧紧地握住,“说了叫我王丽娜,”她眼角扫了我一眼,“我住这房子可有半年了,你以为和你一样啊?”
我想起整齐地立在墙角的行李箱,“那你要搬走吗?”
丽娜停住,伸出手在我脑门狠狠地一戳,“我要搬走还邀你和我合租?我脑子又没问题。”
“哦。”
我将心底的疑惑压下,和丽娜一起去吃饭。
第二天上班,我是丽娜的小尾巴,跟着她不放。主管瞧了丽娜一眼,见她没说话就默认我和丽娜在一组。
新来的人是没资格独自操作器材的,我被分到去压表带。
“呐,静子,这个新人就归你带了。”
她低着头专注手上的工作,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我见她没说话,便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是怎么操作的。她抬起头,齐刘海,双眼皮,一双大眼睛,木木的眼神。
“我做的时候你眼睛就不要乱瞟,盯着我的手势,不是想你想得那么简单。”
“哦。”
我趴下来,眼睛落在她的手上,指间是黄色的,厚厚的茧。
“挡着我光了。”
我赶紧挪到一边。
“你看好,是沿着这胶的一圈,烙铁贴着胶转一圈,轻轻地带,不能使太大的劲儿,不然铁就会把表带烫坏了。”
“哦。”
“你来做一个试试,”她扔给我一个表带,“烙铁在旁边,你自己拿着,要按照我说得做。”
我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来,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沿着表带按了一圈。
“错了。”她不知道何时站到了我的面前,“你看看你,劲儿使打了,把这个表带都烫坏了。”
她夺过我手中的烙铁,抽出的时候打在我的虎口,一片通红。她将我手下的表带扔在垃圾桶里,然后拿出一个新的,按在桌子上,捉住我的手,“你看好我是怎么烫的,我就教你这一遍,你自己好好学着。”
我点了点头。
“就这样沿着啊,这很简单啊,前面的那个男生好快就学会了。不过下次我可再也不教男生了,像个神经病一样,我讨厌他们。”
她的身上有铁的味道,机械的,像是钢铁铸炼后带来的工厂独有的气息。
“会了没有?”
“大概吧。”
“那你自己试试。”
“好。”
我按照她说的方法,烙铁高温烫手,我小心翼翼地来回移动。
“你呀可真是一个娇小姐,大力点啊,你这样移,表带里的胶根本没有被烫化。”
我忍住痛,加大力气在表带上搓动。
“你这么大力,就会像刚才一样把表的表面烫坏。你怎么这么笨啊。”
我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回到高中。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却足以让我羞愧。
丽娜走过来,“怎么了?”
那个叫静子的女孩木木的眼睛里泛起一丝亮光,“她啊,好笨的,教了好几次都还不会。”
我不说话,只专注于手上的事。
组长走了过来,她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我抬起头来,对着组长和丽娜笑了笑。
组长站在我跟前,“你做一遍我看。”
我屏住呼吸,忍住手上的疼,仔细地描了一遍。
“这不是挺好的。”
静子走到我跟前仔细地检查我刚做好的表带,“这次是做得挺好的,可是刚刚她真的做得好差,我教了好几次都教不会她。”
组长没说话,眼睛皱了皱,“这烙铁温度怎么这么高?不是告诉你要调低一点吗?”
“调低了胶化不开啊。”
“这是规定。”组长动手将温度调低。
静子看组长走了立刻站到我身边,说,“什么啊,这温度这么低根本不行。”
“别说了,赶快做事吧。”
“有些人就喜欢不懂装懂。”
静子的声音里有一丝尖酸狠厉,是生活在底层的女人的特有发泄。
我笑了笑,低头做手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