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吕不韦的珠玉店在濮阳城最热闹的街道上开业了,还有着一个吉祥风光的字号:隆昌广。吕不韦贱购贵卖,他用很低的价格在城内收购古玩旧玉,略加濯磨雕琢后,再以昂贵的价格卖出去。有时他也会到其他诸侯国的玉器作坊和玉田里,购进适销对路、赚头巨大的金银玉器。
吕不韦成了个大忙人。走南闯北地去购货,三天两头还要盘点货物核实账目。在濮阳城人的眼中,这个曾被大夫卫横辞退的门客正变戏法般地发财,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金钱与脂肪在不可阻挠地加厚。人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三天两头,便有大车载着沉甸甸的长柜短箧停在隆昌广珠玉店前,吕不韦的伙计们便忙里忙外地搬运。逢年过节,店门前经常挤得水泄不通。吕不韦也常常使些小技巧促进销售,诸如买一件贵重的玉器馈赠一件香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儿;购买两件一套的组佩玉,其中的一件只收半价;如果没有现金,也可以用粟黍、陶器、龟盐、皮草兑换,然后他再把这些作价很低的实物高价卖出去……
吕不韦的珠玉生意如天锦霞章般灿烂辉煌,然而,他没有那种志得意满的感觉。他不是那种小富即安的守财奴,他不但在生意上,而且在官爵上也有更大的企盼。
吕不韦又择地盖了一座深宅大院,里面也是楼台阁榭、九曲回廊。迁居那天,吕不韦看见与他家久存芥蒂的宋家主仆眼睛里充满了酸涩而仇恨的目光。轻裘肥马、玉盘珍馐的富贵生活,让他与过去的窘迫和凄楚永远告别了。他这个过去卫横家不合格的门客,此刻也有了自己的门客。令他感到不安的是,身边的金钱越花越多,手中的时间越使越少。他在经商余暇的很少的时间里,继续研读与揣摩《计然》一书。每当面对这部沉重的书简时,吕不韦就怀念起改变他命运的耍蛇人皇甫义:不知道现在他于哪座城邑、哪条闾巷翻转着藤条一样柔韧的蛇,何年何月才能与这位浩然君子再聚首?每读一遍《计然》,吕不韦都有新的收获。在字里行间,吕不韦看到了书籍的效用与力量。他早早就萌发了一种撰述的欲望,他要和他的门客们写一部包罗万象、兼收诸子百家之说的著作,留给后人察古鉴今。不是有一部学士儒生都称道的《晏子春秋》吗?他要写的这部书,就定名为《吕氏春秋》。他觉得,在这诸子林立、百家争鸣的年代,能发出一种思想上的独特声音,也像做了一宗本薄利大的买卖一样令人愉悦与陶醉!
另一件使吕不韦牵肠挂肚、焦灼不安的事情,就是皇甫娇仍然没有丝毫音讯。他一边做生意一边寻找,甚至派出门客为此专门到一些诸侯国张榜找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吕不韦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况且生意又做得如日中天般火爆,争做冰人者有之,暗送秋波者有之。吕不韦觉得有三妻四妾,也是大丈夫占尽风流、光耀门楣之举。然而,吕不韦想把正妻的位置留给他朝思暮想的皇甫娇。如果皇甫娇再久寻不归,吕不韦可就得择偶他寻了。
有一天,店里进来一位形迹诡秘的人,看装束听口音好像是来自邯郸的赵国人。他把吕不韦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可有圭璧之器?”吕不韦摇摇头,那个人说:“我可以出大价钱。”
吕不韦问:“你能买多少?”
那个人回答:“一百件。”
啊!吕不韦吃了一惊,那可得用五百镒金哪!他买这么多圭璧之器干什么呢?
那个人也看出了吕不韦半信半疑的神态,非常神秘地说:“告诉你吧,我来自邯郸,是奉了赵王的诏令来购置圭璧之器,因为赵王要拜官封爵。”
吕不韦沉思一阵说:“可以,你过一个月来取货吧。”
那个人说:“行!”
吕不韦说:“你最好能下一些订金。”那个人从怀中掏出十镒金。
吕不韦听说有个叫落凤坡的地方出产这种圭璧之器,决定与赵可信前去察看。
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当年曾出生入死地帮助太子宜臼复主社稷的申侯,现在已绝后嗣。这片玉田已成为齐国一位大夫封邑里的产业。这里出售璞玉美石和经过雕磨的各种玉器。齐国的这位大夫,在落凤坡前平展而开阔的土地上,建筑了重檐的旗亭,那是管理市场事务的官署治所。吕不韦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恢宏昌繁的玉田,他不由得一阵啧啧赞叹。伫立在一旁的赵可信说,两年前他来过这里,还没有现在这般蒸蒸日上。
在样品宫里,吕不韦被玉器所反射出来的光芒晃得眼花缭乱。吕不韦闭目平静一阵后,才使自己的眼神在光芒四射的世界里慢慢地落在目标上。
吕不韦站在一排昂贵的圭璧玉器前。观察了好一阵后,他用手掌很专业地抚摩着玉器羊脂般洁润的外表,又用指头轻轻地一弹,吕不韦听到一阵悠长的铮然之声。
吕不韦用眼神告诉赵可信,他看中了这些圭璧之器。
赵可信附在吕不韦的耳畔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话。吕不韦听明白了,赵可信提醒吕不韦这些圭璧之器是用于礼定王公贵戚的爵位的。这里可以随便买卖,可是在卫国却严禁运进与出售。《周礼·春官宗伯第三》规定:“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这就说明,这些圭璧,不仅不能随便贩运,除了王、公、侯、伯、子、男,其余的人也不许拥有与佩戴。
吕不韦说:“我有办法,买回去咱们不在濮阳出售。”
当吕不韦与赵可信商量事情的时候,他隐约看见一个人正在向他们这里张望,透露出一种窥视的意味。吕不韦与那张面孔上的贼眉鼠眼对视了一阵,那是一张吕不韦似曾相识的脸。吕不韦在记忆里寻找了一圈,还是不能确定那是谁。
赵可信没有注意到吕不韦与那个人的表情,他对吕不韦说:“吕先生,贩卖这些圭璧固然可以一本万利,但一旦被查获,老本贴进去不说,还要被处以罚金的。”
吕不韦说:“你不要担心,我自有办法。”
吕不韦花了一笔大款项,购进了沉甸甸一箱圭璧,在一个雾霭迷蒙的清晨,用马车载着向濮阳城出发了。
就在吕不韦的马车在崎岖山路上行进的时候,一匹快捷的骏马也沿着同一方向在奔驰,骑在马上的就是与吕不韦对视或者说监视吕不韦的那个人。此人就是曾经与吕不韦为邻的宋祁的弟弟,叫宋晃。因为弟弟有着哥哥面部的许多特征,所以,吕不韦觉得宋晃有些眼熟。宋祁的纳神堂盖得出类拔萃,卫元君便赏赐他弟弟宋晃为宰人,专门为宫廷购置珠宝玉器。这使得宋晃要经常往返于落凤坡玉田与濮阳城之间。
吕不韦刚到这里,宋晃就认出他了。这位在国君面前畏畏缩缩的人,在其他人面前却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在样品宫里他对吕不韦不屑一顾的刹那间,他猛然醒悟他家的这位冤家对头在买国君禁销的圭璧之器。他不动声色地又观察了好久,确信他已瞅准了吕不韦的一举一动。
在濮阳城城门的两侧,掌管刑罚的司寇带领一群兵丁军尉,正虎视眈眈地等候一位“不轨”的商人。
吕不韦的马车刚驶进城门就被截住。
满脸威严的司寇并不认识吕不韦,只是刚才听宋晃唾沫流星地一阵描绘之后,猜想眼前这位坐在车上体态丰盈的商人大概就是吕不韦了。
吕不韦从车上跳下来,把战战兢兢的赵可信拽到身后,拱手行礼后不卑不亢地问:“司寇大人,何以盘查小人?”
司寇说:“我等欲见识见识贵商从落凤坡都购得哪些珍玩玉器。”
吕不韦指指车上的箱子说:“悉听尊便。”
吕不韦让赵可信打开箱盖之后,那些手忙脚乱的兵丁军尉把沉实坠手的玉器,从箱子里倒腾到地上。
吕不韦看见,蓄在司寇眼里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情稍纵即逝,随即凶恶的目光从眼里射了出来。
司寇说:“圭璧之器,国君所禁。尔等违法乱纪,跟我们走吧!”
吕不韦满脸坦荡地笑着对司寇说:“司寇大人,我的货箱是两层,不能只搜其一,不搜其二。隔板下面还有货呢!”
司寇有些愕然,让一个军尉再到箱子里翻翻看。那名军尉看到箱中果然有一块隔板,掀开之后见下面只有一片竹简。司寇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谨向至高无上的卫元君敬呈微薄之圭璧,聊表祝福之意。齐国大夫郑营。”
司寇茫然地问:“齐国大夫郑营是谁呀?”
吕不韦笑盈盈地说:“那司寇大人就有所不知了。那片大名鼎鼎的落凤坡玉田就在他的封邑内。他诸事缠身不得抽暇,就请我将礼物转呈卫元君。司寇大人看看,这些圭璧之器是由我转呈上去,还是由大人带进宫中?”
司寇面带尴尬之色,诺诺地说:“还是面呈吧。”
吕不韦又看了看那些兵丁军尉,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玉器包好,重新装进箱内。
在向隆昌广珠玉店行驶的途中,赵可信心有余悸地说:“我真为吕先生捏了一把汗!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吕不韦说:“你想想看,有谁敢去问国君,齐国大夫郑营有没有送圭璧给大王?”
赵可信说:“反正我觉得此事风险甚大。”
吕不韦说:“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发大财者鲜矣!要想发财致富,必须敢冒风险。有些风险从表面看令人担忧,但如果由表及里体察透彻,也未必如此。就说咱们此次到落凤坡购买这些圭璧吧,也不像你担心的那样会后果不堪设想。除了我刚才说的,没有人敢到国君那里去问收没收到齐国大夫郑营的礼物外,你再想想看,郑营住在他的城邑里,离落凤坡有百里之遥,核查何其难也!即使国君真以为有一个叫郑营的要馈赠圭璧给他,咱们也无非献上去几件就能化险为夷!”
吕不韦并没有把这批圭璧器送往隆昌广珠玉店,而是深藏于自己的府第。没过几天,赵国的那位商人就派人来取这批圭璧之器,吕不韦又赚了一大笔钱。
没隔几日,冯军尉就慌里慌张地来到吕不韦的府第,告诉吕不韦有人在卫元君面前说他不守法经营,贩运国君禁销的圭璧之器。冯军尉劝吕不韦:“趁此之际,远走高飞,到别的诸侯国去做买卖吧。有本事到哪儿都一样发财。顺便还可以打听打听皇甫娇的消息。”
吕不韦问:“如此小人不知是谁?”
冯军尉说:“据说是替卫元君购置珠玉的宰人宋晃,他可以随时见到国君,说你的坏话,你防不胜防。说不定哪次卫元君信以为真,降罪下来,你就悔之晚矣。”
吕不韦说:“军尉言之有理。大千世界,朗朗乾坤,有的是我做生意的地方!”
冯军尉说:“那你现在就想想到何处去,此事宜早不宜迟。”
吕不韦思忖一阵后,斩钉截铁地说:“那我就到韩国的都城阳翟去!”
冯军尉说:“一旦有皇甫娇的消息,即刻告知于我。”
吕不韦到雪泥村访贤
韩国人的先祖,与周天子同为姬姓。他的子嗣后来侍奉晋国的国君,被封于韩原,称作“韩武子”。韩武子传至三世后,韩厥当晋兵的统帅,帮助晋景公打败了齐顷公,成了官爵显赫的六卿之一。
吕不韦来韩国做生意时,正是太子咎做国君,即韩厘王。韩国的都城阳翟也是战国时非常繁华的城邑。吕不韦把他的珠宝店搬到了阳翟后,还是袭用原来的商号“隆昌广”。身居异国他乡的吕不韦,仍然坚韧不拔地沿着发财致富的道路走下去。
吕不韦的发家史,栩栩如生地走到了许多历史学家的笔下。当时的战国纵横游说之士写了《濮阳人吕不韦贾于邯郸》,汉代的司马迁写了《史记·吕不韦列传》,清代的马骕写了《绎史·吕不韦相秦》,在这些典籍中,都不乏对吕不韦在阳翟购贱卖贵、家累千金的生动叙述。
但在这座韩国的都城,吕不韦与皇甫娇邂逅相遇的传奇经历,比他的商业生涯更曲折动人。
新到阳翟时,吕不韦并没有立刻去寻找那位与他已有一年多未见面的皇甫娇。这倒不是吕不韦淡忘了这位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女子,而是他深深地陷在了与另一个人的深情厚谊之中。对于要改变在朝堂之上默默无闻处境的吕不韦来说,他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位来自韩国国君身边的买主。
冬日的阳光慵懒地流进店内,给那些静卧在冰冷柜台里的玉器涂上了一层暖意。
随着店门的开启,一位穿着珠煌玉润般华贵服饰的买主进来了。买主的年纪与吕不韦相仿,是那种清癯而苍白的儒士模样。这个买主来过几次之后,吕不韦知道了他叫韩仲婴,是韩厘王身边的客卿。这种幕僚似的官爵在其他诸侯那里无足轻重,但在韩国却得到了超乎寻常的礼遇。《先秦官职表》上说:“韩重客卿,位在相国之下一等。”
这位咬文嚼字的客卿似乎有收藏癖,他是到隆昌广来得最勤的买主。他不像一般买主那样讨价还价,而是观赏一阵之后,便问明价格付钱。天长日久,吕不韦发现,他所选购的皆是价格最低的那些璧玉。有一次吕不韦把一块昂贵的玉璇玑以璧玉的价格卖给他,他推辞再三,对无功受禄表现出本能的尴尬。在吕不韦真心实意的坚持下,他只好接受了。他对吕不韦这种情义的回报,是请吕不韦到他府上赴宴。
韩仲婴的府第没有吕不韦想象的那么豪华,即使同吕不韦的住宅相比也略逊一筹。吕不韦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的优越感。进了客厅以后,吕不韦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位客卿买玉器,确实是为了收藏。吕不韦从他家的境况和所收藏的玉石看,知道这位客卿并非钟鸣鼎食的殷富之家。
韩仲婴大约也看出了吕不韦的内心所想,自我解嘲地说:“俸禄薄也!”
虽然没有佳肴珍馐,但是韩仲婴的仆役还是把酒宴安排得不同寻常,食案上一片五颜六色的阵容。吕不韦与韩仲婴在推杯换盏之中,从珠宝玉器谈到了道德文章,从韩国现状谈到了天下大势。两人都感到对方是大略雄才、国之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