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65年的腊尾春头,秦军的十万大军向韩国进发。道路在数九隆冬之中,早已冻得板结如石。败干残枝上,栖满了夜色般的寒鸦,它们远远看见秦军潮水般地涌来,便扑棱着黑漆漆的翅腾,在苍白的天空下盘旋一阵,飞遁得无影无踪。
秦国的十万兵马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面对秦兵的大举进攻,韩国国君桓惠王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一个个刺探情报的韩国军侯,好似惊弓之鸟,夜以继日地纵马向都城驰骋。雪片似的战败情报落在了桓惠王的御案之上:
少曲失陷!
高平失陷!
井隆失陷!
公元前262年,秦军在左庶长王龁的统率之下,已经逼近上党郡。很快他们攻下了上党郡的屏障——野王城。这个消息,五雷轰顶般地使韩桓惠王惊慌失措。野王城失陷之后,上党郡就孤悬于外,腹背受敌。上党郡地处今山西和沁水流域以东的地区。而韩国的本土则在今山西的东南部和今河南省的中部。秦军占领了野王城,就把上党郡与韩国的本土完全隔绝了。
韩桓惠王知道上党郡肯定守不住了,心想还不如拱手送给秦国,以换取与秦国的和解。于是,韩桓惠王派阳城君带着他的意思入秦,去见相国范雎要求割地求和。范雎觐见昭襄王时,传达了韩桓惠王的想法,昭襄王乐得胡子都抖起来了,喜笑颜开地说:“韩桓惠王割地求和,还算他为识时务者!”
范雎见昭襄王乐不可支的样子,提醒他说:“大王,韩桓惠王自动献城是有条件的。”
昭襄王不悦地问:“什么条件?”
范雎回答说:“上党郡归秦后,秦军停止对韩国的进攻。”
昭襄王不无嘲讽地说:“寡人的大相国呀,何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先把上党郡拿到手再说。韩桓惠王的十个手指头,难道能捆住我们的十万兵马不成!”
得到了昭襄王的首肯后,韩桓惠王舒缓了一口气,又派阳城君到壶关向郡守靳黄重传达降秦的命令。
靳黄重是一位豪勇的武将,对秦军攻城略地的穷兵黩武行为感到十分愤怒,不肯执行韩桓惠王降秦的诏令。
阳城君警告说:“靳太守,你做了二十多年的官,怎么越做越糊涂了!违抗君命,罪不容诛!”
靳黄重义正词严地说:“人们常说,‘挈瓶之知,不失守器’,替别人保存一个汲水的瓶子,尚且不能轻易丢掉,何况我守着这么大的一片土地呢?请阳城君宽恕本太守的执迷,决不能拱手把上党郡送给虎狼之秦。臣请求你转告大王,臣愿焚舟破釜,倾力抗秦!”
阳城君冷笑了一声说:“那不是以卵击石吗?”
靳黄重大义凛然地说:“抵抗不成,死而后已!”
阳城君又说:“常言道:‘天命不可抗,君命不可违!’我奉劝靳太守三思而后行!”
靳太守毫无惧色地说:“臣的主意已定,山崩于前海啸于后终不悔!”
阳城君威胁道:“靳太守,我再提醒你一下,刚才我之所言是大王的诏令!”
靳太守抽出剑来刷地砍去了桌案的一角,横眉立目地说:“阳城君赶快回京城吧,如果再唠叨下去,有如此案!”
阳城君吓得战战兢兢地从壶关出来,马不停蹄地返回了京城。韩桓惠王听说靳黄重拒不从命,气得暴跳如雷,说:“割让上党郡于秦的事我已答应范雎,如果不给人家,岂不是言而无信吗?这个可恶的靳黄重,坏了寡人的大事,真该千刀万剐!御史,传寡人的诏令,缚靳黄重回京问罪!”
阳城君急忙进谏说:“大王,秦韩两国处在征战之中,这样处置太守恐会引起激变。”
韩桓惠王反问道:“一个小小的太守竟胆大包天地置寡人的诏令于脑后,如不惩治,岂不是助纣为虐吗?况且,秦国如果得不到上党郡,会兵锋更锐,京城就会遭到铁蹄之践踏!”
阳城君说:“大王,小臣倒有一个想法。依臣之见,不如派一个人替换靳黄重,以便执行大王的诏令。”
韩桓惠王问:“何人可当此重任?”
阳城君推荐道:“冯亭可矣!”
韩桓惠王说:“寡人怎么不知道这个人呢?”
阳城君介绍说:“大王怎么忘了呢?他曾给大王掌管过冠冕,是个很不错的典冠,后来放了外任,做县令去了。他长得白白净净,一脸斯文。”
韩桓惠王说:“哦,寡人想起来了,这个人可以。”
冯亭是在一个相当晴爽的上午骑马进入壶关的。守城的军尉看见这个如同竹简一样纤秀的人,以为他是韩桓惠王身边的御史。当他们知道冯亭是新来的太守时,都惊得目瞪口呆。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叱咤风云地统率他们抵抗秦兵吗?
冯亭目不斜视地穿过街闾,很快就把那些嘁嘁喳喳的议论置于身后。
靳黄重早已同治所中的官吏在此恭候,他像熟悉自己的手足一样熟悉韩桓惠王派冯亭来的用意——取代他执行大王降秦的诏令。
靳黄重拜见过冯亭之后,抽出剑涕泪纵横地说:“我抗秦守土的愿望已付诸东流了!回去,大王不能饶恕我抗诏的罪过;降秦,秦军对我率军抵抗也会严厉惩处。那么,就让我自己死掉吧!”说罢,举起剑欲自刎。
冯亭忙上前从靳黄重手中夺下剑,说:“我听说过自刎的人痛楚异常,还是让我替太守执行吧!”
冯亭举着剑,命人取来一个酒觞,让靳黄重举起手臂,他用剑刺破,让红殷殷的血滴入酒觞;然后又刺破了自己的手腕,让血也滴入酒觞内。
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冯亭举起酒觞,正义凛然地说:“本太守愿与壶关共存亡,决不降秦!”然后,举觞痛饮一口血酒。接着,把觞递向靳黄重。
靳黄重此刻才恍然大悟,他接过觞,把剩下的血酒一饮而尽,说:“小臣靳黄重愿为太守大人所驱使,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在这慷慨悲壮的场面结束后,新任太守冯亭开始部署守城抗秦。
昭襄王起初听到韩桓惠王拱手割让上党郡时开心得欢天喜地,与文臣武将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通庆功宴。后来传报郡守冯亭拒降,还信誓旦旦地要守城到底。昭襄王被韩国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气得七窍生烟,命令王变本加厉地进攻壶关。王用重兵将壶关围得水泄不通,然后用云梯从四面城墙进攻。
冯亭不分昼夜地奔波在城头,指挥壶关城内的军民奋力抵抗。在震耳欲聋的鼙鼓和呐喊声中,冯亭经过长时间的呼喊指挥,嗓子早已嘶哑。白天,冯亭朝城下望了一眼,看见四面八方密匝匝尽是秦国的兵马。他心里明白,粮草辎重的供给已经断绝。通往壶关的道路,皆被秦兵所占据,况且他拒绝了韩桓惠王降秦的命令,韩国本土根本不会再对他援助什么了。
冯亭率领壶关军民坚持守城二十多天,击退了秦军一次又一次凌厉的攻势。但是,壶关城内的粮食和柴薪已消耗殆尽,他们开始屠宰军马充饥,用马骨升火。
这一天,冯亭正在北城的城头布置防御,一位披头散发的少妇冲破军卒的拦阻,跳上城头跪伏在冯亭面前,痛哭流涕地说:“小女子启禀郡守大人,我家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已被我那狼心狗肺的男人换回别人家的儿子煮成肉羹吃了,我到那家去找我的小儿子,却早已成为他们的果腹之物了……”
冯亭听后,大吃一惊:壶关城内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
那位少妇用颤抖的双手抱住冯亭的大腿说:“快救救我那两个儿子吧!”
面对这位少妇的哀求,冯亭心如刀绞。他扶起这位少妇,斩钉截铁地说:“城中再有易子而食者,斩!”
于是,郡守这道军令,很快传遍了城内的大街小巷。但许多人已饿得奄奄一息了。守城的军卒,一天只能喝上两碗看得见碗底的稀粥。
面对马上失去抵抗能力的守城部队,冯亭心急如焚,他命人找来靳黄重和一些宾客幕僚商议,决定把上党郡献给赵国。这样,可以把秦国的兵锋引向赵国,减轻秦国对韩国的军事压力;还可以借此与赵国结好,韩、赵联合起来共同抗秦。
冯亭与众人前思后想地计划完之后,靳黄重不无担忧地说:“山穷水尽的壶关和整个上党郡,在狼烟战火之中已成为烧红的金子,赵孝成王敢不敢伸手来拿呢?”
吕不韦垂头丧气地走出了丛台
赵孝成王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有点手足无措。不费一兵一卒、一车一剑,竟可白捡到韩国上党郡的十七城,简直是福从天降。
赵孝成王急忙在丛台召集群臣商议如何接收上党郡的十七座城。这位君王笑的时候,显得下巴更长了。他往堂下扫了一眼,自鸣得意地说:“韩桓惠王这个笨蛋,再也守不住壶关了,准备把上党郡十七城白白地孝敬给秦昭王。可当地的军卒布衣不愿意降秦而愿意归赵,郡守冯亭派人来献城,你们看看如何去接收?”
“大王,我们不能接收韩国的献城!”赵孝成王的话音刚落,平阳君赵豹就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赵孝成王不悦地问:“平阳君何出此言?
赵豹回答道:“圣人说过,对于无缘无故得到的好处,要担心其后患无穷!”
赵孝成王反问道:“上党郡十七城的军卒布衣仰慕寡人的仁德,倾心赵国的武功,心甘情愿地降服,怎么能叫无缘无故呢?”
平阳君赵豹一针见血地说:“壶关被秦军包围已有月余,城中弹尽粮绝,孤立无援。兵败城破,近在眼前。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把上党郡献给大王。眼看到嘴的肥肉让别人掠走,秦昭襄王岂能善罢甘休?他必然会把征伐的矛头指向我们赵国。冯亭这不是给我们土地,而是嫁祸于人!”
堂上的群臣,包括上卿蔺相如与大将军廉颇都认为平阳君赵豹言之有理,交头接耳地议论道:“平阳君说得对呀!”
平阳君赵豹进一步向赵孝成王陈述利害:“当今之世,秦国国力正强、气焰正盛、兵锋正锐,哪个诸侯与之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自讨灭亡。此时我们赵国应当避其锋芒,养精蓄锐。让秦国与诸侯厮杀,消耗其实力。等到秦国成为强弩之末时,我们赵国再与之一决雌雄,必操胜券!”
此时已经利令智昏的赵孝成王,把平阳君的逆耳忠言当成耳旁风,一意孤行地说:“寡人曾用过千乘之车,率领百万之众,经年累月地攻城野战,得过几城几邑?如今不用吹灰之力,却能得到十七城。如果瞻前顾后拒之不要,那不成了傻瓜了吗?”
吕不韦是从上卿蔺相如那里知道赵孝成王准备接纳上党郡十七城一事的。吕不韦审时度势,认为平阳君赵豹的分析一语中的、高瞻远瞩。蔺相如忧心如焚地对吕不韦说:“大王接收了上党郡的十七城,赵国就势如垒卵了!”
吕不韦问:“难道事情就不可挽回了吗?”
蔺相如说:“赵孝成王得到你的五百镒金,对你颇有好感,请你也向大王进谏一番。”
吕不韦摇摇头说:“人微言轻,去了怕自讨没趣。”
蔺相如说:“武死战,文死谏。贵商去跟大王讲述这件事情,恐怕还不会有什么性命攸关的危险吧!”
吕不韦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一介客居邯郸的卫国商贾,又何必参与赵国的国政呢?”
蔺相如说:“贵商此言差矣!你在邯郸经商十余载,也算得上根深蒂固了。赵国兴盛,你的财源就会不竭;赵国败落,你的生意也会衰微。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吧。况且你又有五百镒金押在大王那里。一旦我们赵国有个一差二错,你那五百镒金就会化为乌有。再说,依我所见,贵商腰缠万贯,什么也不缺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吧!如今通过这五百镒金,大王对你已有所了解,现在正是贵商乘势而上之时,难道你希望看到赵国进了韩国郡守冯亭设计的圈套吗?”
其实,吕不韦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刚才吕不韦所说的一番话,只是口是心非地试探。他要看一看,在风云突变的时候,他吕不韦在赵国的君臣眼里,是不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听了上卿蔺相如的一番话,吕不韦心中窃喜:“我在堂堂的上卿眼里还是有位置的。”
想到这里,吕不韦半推半就地说:“依上卿大人的意思,我还是拜见一下大王为好?”
蔺相如说:“有劳贵商到丛台走一趟吧。”
吕不韦第二次到丛台面君,赵孝成王一如既往地用冕旒遮挡着容颜,给了吕不韦一副若隐若现的眉眼。
赵孝成王问:“贵商到此,有何见教吗?”
吕不韦说:“小人不敢!只是担心大王日理万机,积劳成疾,故而冒昧打扰,陪大王叙话,请大王松弛神经,歇息龙体!”
赵孝成王微微一笑,说:“那好,你就陪寡人聊一聊吧。”
吕不韦问:“不知大王对听故事有没有兴趣?”
赵孝成王说:“寡人最爱听故事。神话故事,像精卫填海、女娲补天、嫦娥奔月;寓言故事,像守株待兔等。寡人百听不厌。”
“那好,就让小人给大王说一个夫妻拾遗的故事。”吕不韦抑扬顿挫地讲起来,“有一对布衣夫妻进城入市,在归返的路上,看见了一块被人遗失的金子。丈夫弯腰去拾,被金子烫了一下,他对妻子说:‘我们走吧,这块金子拾不得。’妻子问为何,丈夫说:‘这么热的金子,拾回去没地方放,弄不好怕引火烧身。’妻子说:‘就你胆小怕事,到嘴的肥肉都不敢伸舌头。’于是,妻子用荆筐把那块金子拾了回去。回家后,放到匣里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半夜三更,那块金子引起了一场火灾,那对布衣夫妻的家财付之一炬!”
赵孝成王听完吕不韦的故事,纵声大笑:“贵商是在喻谏寡人啊!把韩国上党郡十七城比作发烫的金子,把寡人比作贪财好利的妇人!”
吕不韦忙诚惶诚恐地说:“请大王不要见怪,小人完全是为大王着想,为赵国着想啊!”
赵孝成王说:“贵商诚心可鉴,寡人是不会怪罪于你的。你有所不知,上党郡有兵卒三万,人丁五万,土地百顷,如果寡人不接纳,必定为秦国所有。这对秦国来说,如虎添翼。”
吕不韦说:“金子要捡,但要等冷却了不烫手了再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