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孝成王说:“不烫手的金子人人都会去捡,就不会有你的份了!”
吕不韦说:“小人担心,捡了金子会引火烧身,把秦国的兵锋引向赵国。”
赵孝成王说:“秦国不敢来进攻赵国,因为有秦王孙异人押在邯郸为质。”
吕不韦说:“据小人所知,秦昭襄王有二十三个孙子,异人在其中的位置无足轻重。秦国决不会因为异人在此为质,就容忍大王把上党郡接收过去。”
赵孝成王说:“寡人的主意已定,请贵商不要再说了!”
吕不韦见赵孝成王主意已定,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进谏,于是沉吟了半晌。
赵孝成王以为吕不韦要提他借贷五百镒金的事情而怯口缄默,爽快地说:“贵商担心你那五百镒金吧?寡人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党郡到手后若平安无事,寡人会如数偿还。如果真的与秦国打起仗来,胜则如数偿还,败则……”
吕不韦忙接过话茬儿:“仰仗大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且赵国兵强马壮、同仇敌忾,定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吕不韦这几句话说得赵孝成王心花怒放,满口应允地说:“如果真同秦国打了胜仗,除了这五百镒金外,寡人还将赏赐贵商美女与轩车!”
吕不韦说:“谢大王!”
吕不韦深一脚浅一脚地迈下丛台宫门的阶石,挂在檐角上的风刀片般旋下来,尖锐地在他背上扫荡。他感到周身汗涔涔凉飕飕的,他打了个冷战。离开了御殿,吕不韦才开始后怕。自己把赵孝成王比作贪财好利的妇人,真是胆大包天。幸好,这位国君倒没有降罪他这个出言不逊的商人。
吕不韦知道,一旦赵孝成王派人去接收韩国上党郡十七城,秦、赵之间的一场大战就会像暴风骤雨般降临。
吕不韦灰心丧气地出了丛台,让自己的轩车沿着平坦的道路驶进了上卿府。蔺相如一字不漏地听完吕不韦讲述面见赵孝成王的经过后,仰天长叹道:“赵国永无宁日矣!”
这些日子,吕不韦的内心充满了担忧。开始的时候,他日思夜虑地害怕他与赵傀子签订契券的左质落到官府手中,从早到晚他的心都悠荡在半空中,没有着落。这种担忧随着时光的流逝,已渐渐淡漠的时候,赵孝成王要接收韩国的上党郡,这给他带来了新的更大的忧虑。他的五百镒金,他的隆昌广珠宝店,他寄希望于赵孝成王的加官晋爵之路,都在冥冥之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每当吕不韦心事重重地坐着他的轩车出去后,皇甫娇、赵姬、司空马、杨子,还有那些门客与仆役,都会彼此交换一下目光,探询对方:“我们的吕老爷,我们的吕大人怎么啦?”
吕不韦从外边归来,僵冷的表情挂在脸上,嘴唇闭得铁紧。家眷与下人跟他打招呼时,他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用鼻子“嗯”一声,让别人摸不着头脑。
吕不韦把平素品茗、清谈、算账的工夫,都消磨在观云之中。他常常坐在书案前纹丝不动,让自己深邃的目光从敞开的轩窗泼洒出去,清爽的天空一下子向他蓝过来。时而云蒸霞蔚、金光万道,时而云霓升腾、有聚有散。绚丽多姿的云彩,不时地变幻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吕不韦让目光在像山像树像人像兽的云彩中徘徊。久而久之,吕不韦在数不清的云丝霞片笼罩之下,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他对自己的心说:“吕不韦,事态发展的脉络犹如雪地上的乌鸦一样,清晰可辨:赵国接收了韩国的上党郡,秦国千军万马来争夺,赵国调兵遣将去固守。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秦赵之战一触即发。”
吕不韦义解赵夫人的后顾之忧
韩国上党郡的形势,按照吕不韦的预想发展着。
赵孝成王派平原君赵胜前往壶关,办理接收上党郡的事宜。当时秦赵没有交战,围城的秦兵一看是赵孝成王的叔叔平原君赵胜来了,自然放行。
平原君赵胜入城后,到了太守治所,对军民英勇守城给予褒奖,当众宣布:“赏太守冯亭封地三万户,赏县令封地千户,诸吏皆连增三级爵,布衣百姓凡能守城者每家赐六金。”并答应粮草辎重马上从邯郸运来。
太守冯亭叩拜平原君赵胜说:“下官有三不义,不能接受平原君的赏赐。”
平原君赵胜问:“冯太守守城有功,归赵有德,何谈三不义?”
冯亭面带愧疚之色,说:“下官确有三不义:为国守地而不能以死来保住它,一不义也;国君命我将上党献给秦国,而我却献给了赵国,有违君命,二不义也;我是韩国的命官,拱手把韩国的土地献给别国,自己反而受赏,三不义也!”
冯亭如此坦诚,使平原君赵胜很受感动,平原君发自肺腑地说:“太守如此高风亮节,必能率先垂范,带领军卒布衣把壶关坚守得固若金汤!”
冯亭说:“不仁不义者难以服众。有一不义者,不能为将;有二不义者,不能为官;下官有三不义也,无颜再做太守了!请平原君另择贤德之君吧!”
冯亭说罢,脱去官服,交出帅印。无论平原君赵胜怎么诚恳挽留,冯亭都誓死不从,并恳求说:“平原君已入壶关,上党郡的布衣百姓已有归属,我再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请允许我出关,隐归乡野。”
平原君赵胜与冯亭挥泪话别后,起用靳黄重为太守,与之重新部署城防,并将布满了箭伤火痕的“韩”字旗、“冯”字旗,换成了簇新的“赵”字旗、“靳”字旗。
城外统率秦军的王,一看壶关城头变换出的新旗号,知道上党郡已正式降赵。但要与赵国大动干戈,还得有秦昭襄王的诏令。昭襄王一看到嘴的肥肉竟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勃然大怒,便发出诏令,命王向上党郡的赵军进攻。
赵国果然将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秦军千乘万骑,铠甲鳞耀,潮水般涌向上党郡。赵军在上党郡驻守的兵力很少,加上降赵的韩军,也不及秦军的十分之一。秦军声势浩荡地向前推进,赵军被迫退守到长平,吁请赵孝成王派兵增援。赵孝成王任命廉颇为主帅,统领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到了长平。
廉颇采取筑垒固守、坚不出战、以逸待劳的策略,消耗秦军的有生力量。而秦军劳师远征,不宜与赵军持久对峙。秦军在长平旷日持久地等待战机,消耗了大量的粮草辎重,有些军卒水土不服,开始生起病来。秦昭襄王看到长此以往,对秦军不利,就采用范雎的离间计,派间谍携带千金,贿赂赵孝成王左右的近臣,并散布流言说:“廉颇太老迈了,哪儿还敢跟秦国打仗啊?要是叫年轻力壮的赵括去,早把秦国这点兵马打得落花流水了!”赵孝成王对廉颇坚守不出的作战方针早已不满,又听信了流言,决定马上召回廉颇,派赵括做赵军的统帅。
赵括的父亲赵奢原为赵国的一个田部吏,负责征收田租的工作。他的盖世才华得不到发挥,只是在算盘的笃笃之声中打发日月。后来他受到平原君赵胜的赏识,被推荐给赵惠文王。赵惠文王让他管理全国的赋税,他干得有声有色。那一年,秦军攻打韩国,军队驻扎在阏与。韩国向赵国请求派兵增援,赵惠文王派赵奢为主帅,领兵攻秦救韩,结果赵军旗开得胜,大败秦军于阏与。班师凯旋的时候,赵惠文王派平原君赵胜率文武百官在邯郸城外鼓乐喧天地欢迎赵奢。赵惠文王大大赏赐了赵奢一番:赐号“马服君”;封邑是令许多皇亲国戚都垂涎三尺的“麒麟园”;另外,还有许多的金银细软、粮粟剑弩。赵奢的妻子赵夫人贤淑仁厚、目光远大,他对志得意满的丈夫说:“金银财宝皆为身外之物,不能在我们赵家生根长叶。夫君一个人独享,有损身心,又易引起他人忌妒。不如赏赐给下属的军尉臣僚,这些物品派上了用场,大家也会龙精虎猛,死心塌地同你冲锋陷阵。”赵奢对贤惠的妻子言听计从,每逢赵惠文王赏赐他什么东西,他都是只留下一份,其余的分发给他门下的军尉臣僚。因此,赵奢仁德乐施、爱兵如子的美名,在赵国蜚声朝野。赵夫人不仅用智慧为夫君谋划出一个好主意,也在腹中为夫君孕育了一位机灵的儿子。赵奢望子成龙,希望儿子成为一位囊括百官众将才干的卿相,便取名赵括。赵括一天天地长大,但与赵奢的希冀也一天天相去甚远。赵括自幼酷爱研读兵法、纵谈战略,但一点枪对枪、刀对刀的实战经验也没有。每与赵奢论起用兵之道,都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讲得绘声绘色。当时就有人用“纸上谈兵”“夸夸其谈”来形容赵括华而不实的作风。
赵孝成王听说这位赵公子熟读兵法,就把他叫到丛台宫殿里与他策论一番,结果竟对赵括的夸夸其谈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什么:“吕尚、孙武之再世也!”他觉得派赵括代替廉颇,是个英明的决定。
然而,赵括代廉颇出任赵军主帅一事,在邯郸城里引起一片哗然,大家都为赵孝成王把四十万大军托付给一个乳臭未干、没有见过阵势的赵括而忧心忡忡。
赵括的母亲赵夫人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她忙去丛台叩见赵孝成王,恳求说:“请大王收回成命,不要让我的儿子赵括做大将军,统率赵国的兵马!”
赵孝成王疑惑不解地说:“赵夫人,你这个做母亲的,真是与众不同。别的母亲见自己的儿子封侯拜将,都欢天喜地。你不但愁眉苦脸,而且还拆你亲生骨肉的台!”
赵夫人声泪俱下地说:“我这是为大王着想,为我们赵国着想。他父亲赵奢活着的时候,曾对我说,这小子把生死攸关的战争说得轻而易举,一点真实本领也没有,将来一旦带兵打仗,定会葬送我们赵国的军队。他与他的父亲有着天壤之别。赵奢在世时,与他属下的军尉臣僚相处得十分融洽,有如鱼水之情。大王赏赐给赵奢的金银细软、粮粟弓箭,他除自己留一份外,余下皆分发给下属;一旦接受了大王的诏令,就全心全意地操劳,再不过问家事。儿子则不然,刚刚做了大将军,就盛气凌人,自以为了不起;对部下漠不关心。大王赏赐他的金帛,他都拿回家中购买田宅林囿,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由此看来他的部下不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我再一次恳请大王,收回成命,不要让他带兵了!”
赵孝成王说:“寡人的主意已定,不会改变。”
赵夫人无奈地提了最后一个条件:“如果赵括有个一差二错,请大王在惩处他的时候,不要连累我们全家!”
赵孝成王答应了。
赵夫人回府后,心神不宁,开始为自己料理后事。她要卖掉封邑“麒麟园”,用作她与丈夫赵奢合葬时的费用。她听说珠玉商人吕不韦很有钱,就找上门来。
吕不韦一见白发苍苍的赵夫人,就认出她是谁了。
赵夫人刚要作自我介绍,吕不韦忙恭敬地说:“敢问老夫人就是赵括的母亲吧?”
赵夫人高兴地说:“贵商能认出我来,真是荣幸之至!”
吕不韦说:“赵夫人在邯郸城里是妇孺皆知。人人识其貌,仰其德!”
赵夫人说:“贵商过誉了。我今天来有一事相求……我要卖掉封邑麒麟园,不知贵商有意收购否?”
吕不韦说:“据我所知,麒麟园是块风水宝地,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大王把它封赏给马服君。难道堂堂的马服君的夫人还缺少金银吗?况且令郎又深得大王信任,已就任赵国统兵大将军,必是位显禄厚,金银涌进!”
赵夫人说:“贵商这样讲,我就感到无地自容了!马服君在世之时,恪守法度、清廉自律,家中没有什么积蓄。也许我将不久于人世,要去黄泉之下与夫君相聚,因此需要一笔钱财营造陵墓。”
吕不韦说:“尊夫人耳聪目明、身体朗健,何以如此早早料理后事?”
赵夫人说:“贵商有所不知,我们赵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吕不韦微微一笑说:“尊夫人怕是在杞人忧天吧!举国上下,远近诸侯,谁不知赵奢世家的显裕与尊贵!”
赵夫人说:“贵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然后,赵夫人就把她的担忧一五一十地向吕不韦又诉说一遍。
赵夫人的一席话,大大超出了吕不韦的意料。一则,他对赵夫人的仁贤早有耳闻,但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深明大义。二则,他也知道赵括是个夸夸其谈之人,他要当上大将军或许会败损辱国。但知子莫若母,亲耳听到赵夫人预见儿子与赵军的结局,使他不寒而栗。
赵夫人接着说:“昨夜我做了一个梦,一片一片如火的桃花竞相开放。我找人解梦,解梦人说桃花主血,我赵家有血光之灾。我也觉得危在旦夕,惶惶不可终日。所以要趁着现在风平浪静,赶紧卖掉麒麟园,安排后事。不然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恳求贵商解囊相助,成人之美。”
吕不韦说:“尊夫人为国为家一片至诚,感天动地,定能逢凶化吉,绝不会有什么牢狱杀戮之灾。请不必把后事想得如此凄惨,也不必典卖麒麟园。”
赵夫人说:“难道贵商吝啬银钱,不愿意帮助一个即将大祸临头的妇人吗?”
吕不韦说:“尊夫人言重了!多少金银财宝也不能与你的高风亮节相提并论。既然尊夫人一定要这样想,我情愿馈赠薄银五十两,以解你的后顾之忧。至于麒麟园,还是留给你颐养天年吧。”
吕不韦说完,命人取出五十两银子,送往赵府。赵夫人拦住持银欲走的仆役,告诉吕不韦,她决不能无功受禄。
吕不韦想了一下,说:“尊夫人,你看这样行否。如果赵家安然无恙,麒麟园仍属旧主;一旦遭到不测,需要典卖此园,我定双手擎接,价钱尊夫人来定,我们先写下契券。”
赵夫人说:“好,这样我就没后顾之忧了。”
赵夫人走后,吕不韦产生了恐惧感,看来赵括统兵抗秦,给赵国带来灭顶之灾是确定无疑的了。他的五百镒金,他的隆昌广珠玉店,他在赵国的政治前程,都可能化为乌有了。他不愿看到自己十几年呕心沥血的奋斗,让一个赵括带到坟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