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不变的太阳,每天都新鲜地照耀着邯郸。悲怆而沮丧的情绪,像凝滞的乌云一样覆盖在这座帝王之都的上空。
从赵孝成王的丛台到布衣庶民的闾巷,门前都素幡招展,丧音袅袅。进进出出的人,都身披麻衣头戴白冠。号啕之声,连里竟巷,不绝于耳。被秦军坑杀的赵国四十万军卒,有一大半住在邯郸城内。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或两个男丁葬身在上党郡的黄土之中。赵孝成王下诏,举国哀悼,戒绝酒宴娱乐,戒绝穿红着绿。
吕不韦在府中也设置了灵堂,那是祭奠司空马的。
这几日,吕不韦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只在书斋中抚琴。门客仆役经常听到琴声如丝如缕。有时像小溪流水,汩汩缓缓;有时像惊涛骇浪,雄壮激越;有时像百川奔流,一泻千里;有时像萧萧落叶,漫天飞舞……
吕不韦也看出了长平之战以后赵国一蹶不振的趋势。他的五百镒金,将化为乌有;他在邯郸城、在赵国其他城邑的珠宝生意,也要受到重创;还有他加官晋爵的政治理想,也会暗淡下去。他感到自己像撮毛似的,附在了一张快要溃烂的皮上。他常常在心里感叹道:“以后驰骋神州,独霸天下者非秦莫属了!”
自从那天看到赵傀子留下来的左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不用担心往韩国贩运粟黍的事会被揭发了。再有,如花似玉的赵姬,也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一名侍妾。这几夜,他都在赵姬的房中度过,赵姬那花样翻新的动作,让他在爆炸似的快感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两人赤身裸体地玩儿累了后,赵姬就披上薄雾似的轻纱,到地上轻歌曼舞一番。
赵姬代替皇甫娇缠绕在吕不韦的周围,给他的生命里注入了一股新的激情与活力。
然而,随着他与赵姬如漆似胶的纵乐,皇甫娇开始产生极大的醋意与抱怨。她经常摔打物器,责骂奴婢,有时会衣冠不整地穿庭过院,用撕心裂肺般的声音呼唤吕不韦。昨天,赵姬到书斋里为吕不韦取书,正好撞见皇甫娇。她对皇甫娇的冷嘲热讽反唇相讥。言来语去,谁也不肯退让,最后大打出手,两人打得头破血流,痛哭流涕地到吕不韦那里请求裁定是非。妻妾之间的这团乱麻,吕不韦理不出头绪。在皇甫娇不肯善罢甘休的哭述下,由吕不韦授意赵姬到皇甫娇面前赔理认错,这才算了却一场妻妾之间的风波。
赵姬与皇甫娇芥蒂已深,两人见面时,都强扮笑脸,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赵姬在吕不韦面前,尽数落皇甫娇的不是;皇甫娇看见吕不韦,也把赵姬说得一无是处。这无疑给吕不韦增添了新的烦恼。
这一天,吕不韦正在临街的二楼上抚琴,忽然听到楼下人声鼎沸,哭骂之声不绝于耳。吕不韦站起身,向下鸟瞰。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两个人推推搡搡,由东至西拥去。有围观者还从外边往那两个人身上扔果皮与石块,不时地喊:“打死这个秦王孙!打死这个秦王孙!”
吕不韦想起来了,杨子从秦国回来时曾告诉他,秦昭襄王的孙子异人已到邯郸为质,但他并没有十分关注这件事。现在听到楼下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吕不韦想,那两个被围困在中间的人,其中有一位必是异人。
楼下人头攒动,那两个人用衣袖遮挡着人们投掷过来的杂物,吕不韦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目。
吕不韦忙唤来杨子,让他快到楼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杨子下楼了。
异人的出现,给吕不韦带来了心灵上的骚动与亢奋,他的脑海里跳动着一个巨大的念头:“异人,奇货可居也!”
一会儿,杨子上楼来了,告诉吕不韦说:“楼下那两个被围攻者正是秦王孙异人和他带来的仆役周俭。”
吕不韦问:“他们何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民众羞辱?”
杨子回答:“异人从秦国带来的银两已使用殆尽,欲到城郊的酒坊去做工挣钱。行至街中被人认出,死于长平之战那些人的眷属一看是秦王孙,便欲置其死地而后快,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吕不韦又问:“前些日子,你到咸阳去,关于异人都听到了些什么?”
杨子说:“我在咸阳探听到了异人的许多情况,回来的时候我对大人说过,秦王孙异人到邯郸为质了。大人对此不感兴趣,我就没向大人禀报。”
“那你现在就说一说吧。”
于是,杨子详细地将异人的身世、家庭关系、到邯郸为人质的缘起说了一遍。
吕不韦听完,又向楼下探身望去,见那群人依然围着异人并没有走得很远。
吕不韦招呼杨子说:“快走,跟我去看看。”
吕不韦和杨子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急匆匆地挤进人群中,吕不韦拉住被弄得蓬头垢面的异人与周俭说:“各位先生君子,大家住一住手!”
人群中有的认出了吕不韦,说:“这不是珠玉大商人吕不韦吗!”
有人质问吕不韦说:“秦昭襄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魔,活埋了我们赵国的四十万军卒,你袒护他的孙子干什么?”
吕不韦笑容可掬地向众人鞠躬行礼,说:“各位先生君子,大家不要误会。秦昭襄王是我们每个赵国人的不共戴天之敌,我怎么会袒护他的孙子呢?是这么回事,前两日异人到我的珠玉店里购买东西,账没有算清楚,他欠了我的钱,我找了他好久都没有找到。现在我得和他结账要钱。”
一个义愤填膺的人喊道:“这个臭无赖买东西不给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吕不韦递给异人一个特别的眼神说:“走吧!到我府上将账目结算清楚!”
异人瞅着眼前这位雍容华贵、富态有礼的商人,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到他的店中购买过珠宝玉器。他没看透吕不韦想替他解围的用意,以为吕不韦是乘人之危来讹诈他。
吕不韦见异人愣着不动,又催促了一句:“走吧,到我府上去!
异人用愤慨的目光看着吕不韦问道:“这位商人,我什么时候买过你的珠玉,赊过账呢?”
吕不韦语意双关地说:“走吧,到府上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周俭在旁边看出了门道,对异人说道:“公子殿下,你到这位商人的府上听听,也许就明白了。”
见仆役周俭的话同吕不韦如出一辙,异人有些懵懂,满脸疑惑地自语道:“我真的买了珠玉没给钱?”
异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吕不韦挤出了人群。进了吕不韦的府中,异人见门楣轩昂、廊亭幽深,不时地有穿着华贵鲜艳衣裳的仆役门客出入,他便知道,这位吕不韦绝非等闲之辈。
进了客厅,吕不韦把异人让到上座,施礼请安。
周俭问道:“贵商把我们请到府里,大概不是为了讨债吧?”
吕不韦说:“人们常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见公子异人殿下遭到围攻,便想了个讨债的办法替你们解围。请公子殿下不要见怪。”
异人与周俭谢过。吕不韦说:“秦、赵两国刚打完长平之役,邯郸城里是多事之秋,请公子殿下不要四处走动,以免节外生枝,带来不测。”
异人说:“不怕贵商耻笑,我们从咸阳带来的银钱粟黍已经消耗殆尽。我们主仆二人已到了衣衫褴褛、饔飧不继的地步,所以只好到外边受人雇用,挣点银钱。”
吕不韦忙叫杨子取来十镒金,拱手呈奉给异人说:“这点钱请公子殿下先拿去以解燃眉之急,不要到外边受人雇用,既下贱又危险!”
异人接过十镒金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偿还?”
吕不韦笑着说:“公子如此问来,话就说远了。我久慕殿下的大名,来邯郸后一直想登门拜谒,只可惜没有缘由。今日天赐良机,有幸得见公子殿下,实乃吕某三生有幸。殿下在此为质,虎踞龙盘,他日定能扶摇直上。能收下吕某区区十镒金,也算青睐吕某了。以后若需要驱使吕某,吕某愿效犬马之劳。”
异人客气地说:“那就要谢谢贵商了。”
吕不韦说:“敢问殿下所居何处?”
异人回答:“尾巷。”
吕不韦说:“殿下不介意的话,近日登门拜谒。”
“欢迎贵商大驾光临。”
异人与周俭离开后,杨子狐疑地问吕不韦:“吕大人,现在这位秦王孙在邯郸城内已成过街老鼠。大人与他呼朋唤友,不是捡老鼠屎往自己身上贴吗?”
吕不韦微微一笑,问杨子:“耕田之利几倍?”
杨子回答:“十倍左右吧。”
吕不韦又问:“珠玉之赢几倍?”
杨子回答:“大人比我清楚,做珠玉买卖获利百余倍吧。”
吕不韦还问:“立一国之君赢利几倍?”
杨子摇摇头,回答不出。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吕不韦布满狡黠的面孔。他发现吕不韦脸上的皮肉达到了惊人的厚度,圆润而没有棱角,一般情况下看不出上面的雨雪阴晴。
见杨子不吭声,吕不韦又追问了一句:“立一国之君赢利几倍啊?”
杨子说:“小人不知道大人的话所指为何。”
吕不韦说:“那让我告诉你吧,杨子。立一国之君,可以获利无数倍。你没看到吗,那些布衣庶民,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像我们这些珠玉商人,虽然可以获利百八十倍,但也是惨淡经营,含辛茹苦。如果帮助一个人成为国君,则可谓一本万利:参与国政,光宗耀祖,施展抱负,恩泽子孙!”
听了吕不韦这番话,杨子有所彻悟,问道:“莫非吕大人要在这位异人身上投资了?”
吕不韦说:“正是此意。长平一役,已露出秦国独霸天下的端倪。秦昭襄王的太子安国君有子二十三人,至今没有立嗣。只要我们肯使银钱,让异人广交诸侯,彰显仁德;再去咸阳游说秦王,贿赂安国君、华阳夫人等一批决策人物,异人归秦立嗣大有希望。”
杨子想入非非地说:“一旦异人能成为秦王,那吕大人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了!”
吕不韦满怀信心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我们不遗余力地去做,上苍总会扶佑我们的!”
杨子注意到了,吕不韦说这话时,双眼喷射出一股灼人的光芒。
吕不韦向异人摊牌
异人有如惊弓之鸟,与周俭贴着闾巷的边缘,急速地向尾巷走去。接近馆舍时,已近傍晚。小巷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异人明白,这股臭气来自街道上遍地开花的人屎犬粪。
异人探着脚步,躲躲绕绕,总算迈进了馆舍的大门。
馆伴公孙乾的大脸上,阴云密布。他看见异人进来了,横眉立目地说:“我跟公子殿下说过多少次了,你们不能随便游逛。这不是我公孙乾刁难你们,而是大王的诏令。刚才,我到茅厕里去便溺,一转身你们就不见了!我再跟你们申明一次,如果你们再不辞而别,我可要面呈大王,治罪于你们了!”
异人理直气壮地说:“现在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饿死呀!”
异人刚来时,公孙乾对他们还客客气气,无论如何,堂堂的秦王孙是小觑不得的。但近几日,由于秦、赵两国在长平兵戎相见,赵孝成王派人告诉公孙乾,对异人要严厉监管。特别是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万降卒后,公孙乾觉得,赵孝成王要拿异人大做文章。因此,他格外小心,如果让异人有个一差二错,赵孝成王就要拿他是问。
公孙乾与异人、周俭唇枪舌剑几句后,便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异人得了吕不韦的十镒金后,在经过街市的时候,他让周俭到屠夫的案上割了几斤肉,又买了一些酒。现在二人在馆舍中一改近几日清汤寡水的饮食,面对酒肉,开怀畅饮。
喝着喝着,周俭想起在街上遭到的围攻侮辱,心中不是滋味,不觉潸然泪下。
异人纳闷地问:“你怎么了?”
周俭强忍泪水,摇摇头。
异人呷了一口酒问:“想家了?”
周俭苦笑了一下说:“想家有什么用?秦、赵两国打了大仗,坑杀了赵国的四十万降卒,说不准哪天赵孝成王得治我们呢!”
异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想那么多也无济于事。”
周俭说:“公子殿下,现在秦赵反目成仇了,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任人宰割!”
异人说:“我也是归心似箭,但回咸阳谈何容易?公孙乾像影子似的盯着我们,邯郸城门守得钉帮铁牢,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们如何走得脱呀?”
周俭说:“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认真筹划,办法总会有的。”
异人说:“我看是插翅难逃!”
异人与周俭喝酒时,公孙乾一个人无所事事,枯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来回走动。
周俭听到动静,拿着一块肉,端着一觞酒,要给公孙乾送过去。异人沉着脸不让。
周俭说:“这种时候,我们要尽量与人为善、交朋聚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听他这样一说,异人也不阻拦了。周俭走过前廊,把酒肉送到公孙乾面前谦和地说:“公孙先生,天色已晚,喝杯薄酒,暖暖身子,充充饥吧。”
异人和周俭到邯郸这几个月,由于公孙乾的特殊身份,他们之间,有着本能的敌意。异人和周俭住在门廊里边的房子里,公孙乾住在门外的房子里。平常照面时,只简单打个招呼,一直不相往来。长平之役前,公孙乾对他馆伴的差事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异人与周俭外出,公孙乾常常是既不阻拦,也不跟随,任由他们四处闲逛。他不是在馆舍里睡得昏天黑地,就是独自到街市里观花望景。夜晚,也不在馆舍里存身。长平之役后,情景大不相同了。这个公孙乾不再是满脸睡相,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那双被胖肉挤细的眼睛变得熠熠生辉,像猎犬一样充满了警惕。
见周俭给他送来酒肉,公孙乾警觉地问:“你们今天怎么了?”
周俭说:“今天偶遇一位老友,资助了点银钱。我与公子殿下弄了些酒肉,解解馋。”
公孙乾冷漠地站在那里,没有接受的意思。
周俭一再热情地敬让:“这又不是鸩酒,请公孙先生放心饮过。不然,我与公子殿下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投箸尽觞呢?”
公孙乾只好端起酒觞,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他不吃肉,也不跟周俭攀谈。
回到室内,周俭对异人说:“我们真要逃离邯郸,怕还少不了公孙乾的帮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