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驻地,司空马的差事都极其简单:把便器安在事先立好的帐篷里,然后就到帐外去等候。赵括排泄完,他就端着便器倒掉。再用水洗刷干净,放回原处。
那些黄汤臭屎,没有什么规律地辞别赵括的胃肠。司空马摸不准赵括究竟何时便溺。赵括来时,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军卒护卫,左右往帐篷外边一站。赵括不完事,护卫的军卒纹丝不动。他拉屎时蹲在便器上;撒尿很随便,任何地方都可以掏出物件,然后很放肆地放出一道水线。
司空马鹰隼般地寻找动手的时机。
快到上党郡的一个很冥暗的夜晚,司空马看见赵括从大将军帐篷里没带护兵走出来,独自一个人来便溺。司空马的心怦怦地蹦到了嗓子眼,沁出细汗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柄匕首。
司空马见赵括进去后,便影子般贴在帐篷外,谛听着赵括拉屎前奏的吭吭声。他像猴子一样敏捷地蹿进去,在那股臭气还没有形成强大势力时就把匕首插进了赵括的后背。随着“哎呀”一声,一个人很快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黄汤绿粪之间。司空马想,血水淌在上面,黄、绿、红三种艳丽的颜色,会形成强烈的对比。
司空马闪到帐外,四周万籁俱寂,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左顾右盼,把那柄带血的匕首扔到了一棵小槭树的下面。他不想立刻逃掉。他想看看,赵括被杀死后军中那种群龙无首的慌乱情景。他回到帐中,辗转难眠,设计着他在看完他想看的一幕后如何逃走。清晨起来,帐外就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的碰撞声,不时地听到有人吆喝:“……抬出来,抬出来……把血揩净……四面派人看守住……”
司空马明白了,赵括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想看到的一幕。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帐外,眼前的情景和他在头脑中设想的如出一辙。执刀持盾的兵卒密匝匝地站着,他远远地看见一具尸体苫着素帛被抬走了。
司空马观看了一会儿,绕过一座帐篷刚想溜掉,便看见人丛中晃动着一张常在他脑海中出现的面孔。他吓得魂飞魄散:“那人不是赵括吗?”
被副将与幕僚簇拥着的赵括,正指手画脚地命令着什么。
“怎么回事?莫非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是在梦境中?莫非今天清晨撞见鬼了?”司空马努力搜索着记忆,昨天夜晚发生的一切都还那么真切。他佯装闲逛,到小槭树下一看,匕首上的血迹如盛开的花朵般灿烂夺目。
司空马明白了,自己杀错了人。
还没容司空马想出他该如何重新行动,就同许多随从侍卫一起被召集到一块草地上听军尉训话。司空马听到军尉念到包括他名字在内的许多名字,然后说:“你们不用再为大将军服务了,以后就去做战车上的军卒。”司空马没有听到军尉念赵晃的名字,也许是由于他与赵括沾亲带故而被留了下来。
司空马找到赵晃,与他告别。赵晃说,大将军赵括的随从侍卫之中,混进了秦国的奸细与刺客,昨夜杀死了一名大将军的副将。
司空马同许多军卒被人押解着开往前线。他不知道,命运在即将千军万马鏖战的上党郡为他准备了什么。
秦、赵两军对峙的上党郡,山雨欲来风满楼。
公元前260年,赵括挂上帅印,来到长平,代替廉颇,统领四十万大军。他一反廉颇原来的部署,更换了原有的一些将领,撤除了防御工事,准备大举出兵攻打秦军。
秦王得到探报,知道赵国中计,换了主将,暗自高兴。他任命白起为上将军,改任王为偏将,并增派了大批援军。
白起针对赵括高傲轻敌的弱点,先用诱敌之计,故意打几阵败仗,不断后退。赵括自以为不可战胜,下令出兵追击。这时白起派了两支精兵,迂回抄袭赵军的后路,把赵括的大军切成两段,首尾不能呼应。另派五千名轻兵直捣赵国营垒,使赵军失去了根据地。秦军又派精锐的骑兵不断往来突袭赵军。赵军屡战屡败,只得就地构筑营垒,由进攻变为防御,等待援军。
秦军包围赵军的捷报传到秦国都城咸阳,昭襄王十分得意,亲自到河内,把当地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全部组成军队,调到长平战场东北面的高地,切断赵国的援兵与粮道。赵军被围困,断粮达四十六天,饥饿的士兵互相杀食,情况极为严重。赵括组织了四支突围部队,轮番突围,企图打开一条出路。可是,秦军像铜墙铁壁般地将他们团团围住,赵军突围了四五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在绝望之下,赵括只得亲自率领精兵,披上厚甲,骑上战马,强行突围。不料,赵括刚出现在阵前,就被秦军射死。赵军失去了主将,无人指挥,军心大乱,秦军趁机发动猛烈进攻,赵军大败,只得投降。白起怕已降的赵军寻机造反,仅把年幼的二百多人放回赵国,其余四十多万降卒全部活埋。
秦赵长平之战是战国后期一次大规模的战争。赵国在这次战争中损失惨重,从此失去了和秦国争夺天下的条件。秦国独霸天下的形势就此形成。
司空马在一阵冷飕飕北风的吹拂下醒来,一睁眼看见广漠的苍穹下飘满了惨白的月光。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臂膀火烧火燎地疼痛。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同秦兵厮杀时被刀砍伤昏厥过去的。他下意识地用手摸摸伤口,还湿溽着,那是血迹。
司空马拼力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最后才站定。尖啸的风在战后的阵地上扫荡,银晃晃的月光下到处是靡乱的战旗,横七竖八的剑戟、车辐、车轼。人与马的尸体飘荡着的血腥气,让司空马阵阵作呕。
现在,他才回忆起两军交锋时的一些情景。他当时站立在一辆战车上,随着赵军阵容的一阵骚动,只见前面烟尘蔽空、枪戟成林。秦军的战车都是八匹马拉着,并排四列,像漫山遍野的青纱帐望不到边际。随着一阵惊天撼地的鼙鼓声,秦军以雷霆万钧之力向赵军的阵地冲杀过来……赵军的阵地被冲得七零八落,他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之中,几乎毙命。上天保佑,他死里逃生。
司空马四肢无力,艰难地跋涉着,走了好长时间,也没有走出这片阵地。当他走下一片山冈时,忽然听到前面传来隐约可闻的呻吟声,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他侧耳细听,确实是一个人的惨叫。他循声走去,看见一个没有被埋实的人露出脑袋。借着月光,他靠近一看,这个人的面部轮廓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这不是赵晃吗?确实是赵晃!
“赵晃,赵晃!”司空马连声呼唤着。
赵晃也认出了司空马,他奄奄一息地说:“司空……大哥……救我……”
司空马找了一柄战刀,连抠带拽,折腾到拂晓时,才把赵晃从齐肩的土里弄出来。
赵晃用微弱的声音说:“大将军赵括被箭射死了,我们四十万赵军弟兄全被秦军坑杀了!我与秦军有不共戴天之仇!”
司空马说:“现在说这些没用,赶紧回邯郸吧!”
两个气力衰竭、模样狼狈的人,互相搀扶着,开始穿越被雾霭弥漫的战后阵地。
走到阳光灿烂的傍午,他们才把充满血腥与恐怖的阵地抛在身后,随后看见了一片村庄遥遥在望。
他们走不动了,几乎是爬到了村庄的第一户人家门口。
他们遍体鳞伤地躺在了一道荆扉前,像离水的鲇鱼一样张口喘气。
不一会儿,荆扉被推开了,一位女子走出来,吃惊地看着司空马与赵晃,问道:“你们怎么了?”
看这女子的装束,司空马知道,他们已经来到赵国的境地。
司空马说:“我们是赵国的军卒。”
听他这样一说,女子急忙地把他们扶到屋里。她找出绢帛,帮助司空马包扎好伤口;烧好温水让他们洗漱;找出两套男人的衣裳让他们换下满是汗渍血污的军服。然后说:“你们歇息一下,我去烧饭。”
司空马和赵晃感恩戴德地看着女子齐整的刘海儿下那一双灵秀而和善的眼睛。
很快地,女子就把饭菜准备好了,尽管是家常便饭,但也是香滋辣味、热气腾腾。对两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桌令人垂涎三尺的山珍海味。
司空马和赵晃吃得津津有味,汗水淋漓。赵晃吃着吃着觉得有点儿美中不足,吞吞吐吐地问:“这位大姐,有酒吗?”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女子的痛处,她眼睛蓄满泪水,说:“你们不能喝酒,今天是忌日。”
“忌日?”
女子泪水夺眶而出,说:“昨天,我父亲与两个哥哥都在上党郡被秦兵坑杀了!”
后来,司空马才知道,这位齐整的刘海儿下有着一双灵秀而和善眼睛的女子,叫姜桃花。
当司空马和赵晃恢复了体力,走出那道荆扉重新上路时,姜桃花用脉脉含情的目光把他俩送出好远。
赵晃说:“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日后,我们得回来好好地报答一下这位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