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七月,晴天
很多人相信,我们所在的世界,只是无数平行世界中的一个,当你作出某个选择时,另一个你总在另外的时空做着相反的事。
那么也许,某一个或很多个我,在我无法感知的世界里,做着真实的自己,完美得几乎没有遗憾。
1
有时候,若非亲身经历,就不会感受到这世界如此丰富。
开往南宁的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里,因为买不到卧铺,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硬座车。座位前后左右都塞满了人,坐在旁边的大学生来自天津,要赶回学校开学,同样因遇到高峰买不到卧铺,对面的中年人只有一只眼睛,但言谈之中让人感到温和与友善。他旁边的是正步入中年的一位大姐,说话和表情中尽情挥洒彪悍,和这样的人聊天会感到爽快和惊诧并存,大姐善于总结人生并颇为笃定,每每开口都震撼左右。
“天津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
她开场第一句就震撼了我身旁的小朋友,不过小朋友礼貌得很,只低头笑了笑。想来小朋友在天津长大,生活了十几年,还不知道自己携带了这样的基因。
“天津的男人啊,都喜欢包二奶,因为我们县啊,太富了。”
随后的一句仍然叹为观止,她又列举了些许旁证,比如她们县很大,大过石家庄,因为“我去过石家庄,只有一两条街,一眼望到头”。她们县的人都很富,“过了门以后做媳妇的就不用再上班了,饭也不用做”。四下的人听了面面相觑,静静等待下文。
“不过现在没有人敢找二奶了,因为都被骗过!”有人很不幸地“被泼了硫酸”,有人“被讹了钱,不敢再找了”。
一席语毕,天津男人的形象活生生地展现在众人面前,简单明了,而且都出自真实事件,令听者无不动容。只是最后没人关心她到底说的是天津哪个郊县。有这样一位大姐在无聊的旅途中提供这样的消遣,时间似乎也过得没有那么缓慢了。
火车晃晃悠悠地开着,不停地有乘客上下,空气始终潮湿闷热,充满了混合着的各种味道,有人汗流浃背,头发贴在脖颈;有人只看着车窗外的漆黑,忍耐着这拥挤浑浊的车厢。
有一位残疾人朋友(准确地说是侏儒),拿的是无座票,半靠在我的椅背上,很奇怪铁道部的做法,为什么连残疾人也没有优先购票权呢。一路上他跟周围的人聊得热络,我们知道了他是做某一类的电话销售工作,并不需要面见客户,他对工作付出了很大热情,大概是希望有一天能成就一番事业,完成对于自己的人生目标。有个潮州老板问他有没有成家,他的回答是:“有人介绍给我,但我没答应,对方是在车站卖食品的,”后来他补充,“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儿,要不会被人永远看不起。”后半夜的时候,人们都不再把他的缺陷当作特别的事,也开始打趣他,他倒也不以为意。后来大家建议他趴到凳子底下睡觉去,因为“长度正好,不会影响别人”。他也听话地照办了,一路在我们的凳子下面睡得香甜。
那个潮州老板很不讨人喜欢,说起话来派头十足,仿佛自己不是置身于一个罐头般的破车皮并且手持无座车票,而是安坐在豪华游轮的VIP专座。后来他趁人上厕所之际抢占他人座位又装睡,赖着不走。旁边的天津大姐提高八度的声音,故意又似乎无意地说:“有座了啊,睡得香了,都醒不来了呗!”潮州老板是装睡,自然多高的声音也不会叫醒他。过了很久他终于醒来,又跟另一个同样无座的东北妞在两个座位中间的桌子上靠来倚去,场面甚是反胃。说起那个东北妞倒是可爱,一路电话里不知和谁在相亲,她说得开心,我们听得也开心。
火车在第二天的晚上终于到了南宁,车厢也空了大半,人们都看起来十分疲惫,拿了行李就匆匆下车,没有再寒暄着说再见。
有些时候,在特别的空间,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异,不管是外表或者内在。但每个人又各自独立地运行在自己的宇宙,虽然有时看来难以互相理解,却又真实存在。
2
在一段旅途中,会有很多需要忍耐的时刻。但也正因如此,能感受到很多未曾看到过的风景。
在越南搭乘联程大巴穿梭于各个城市之间,有时是一夜的行程,卧铺车上狭窄肮脏,靠背和枕头上能隐约感受到陌生人留下的重叠气味,空调时断时续,常常令人感到闷热恶心。就这样一段又一段,路程颠簸,辗转难眠。
在惠安开往芽庄的夜里,偶然看到天空中绝美的月色。清透的月光穿越在层叠的云层中,月光下层叠的梯田寂静地缓缓后退,让我安顿。又在清晨时分,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排成人字形的候鸟南飞,在柔和的晨光中,让我感受到些许鼓励和安慰。
在雨季刚过的西贡,到本地人开的家庭旅店落脚,一张床的房间,与浴室毗邻,破旧的空调整夜发出噪音,床单还带着潮湿。我整理好行装,卷起被单躺在床上,头脑有些许发热和涨痛,我想到这次旅行的意义,想起在北京家里任我发挥的厨房,想起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光。原本以为远行带来的意义并没有浮现,第一次想要回去,回到干燥凉爽的北京,回到那些被我过得腻了的生活。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醒来,又带着一身行囊,踏上了下一站的汽车。
到达金边的时候,一场大雨刚过,街上的积水仿佛小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坐路边的摩的和突突车,车夫们不停地招呼,我也不理。提着箱子蹚水走过两条街,从旅行书上找最近的旅社,不留神的时候把书掉进了水里,引起周围突突车司机的一片呼声,我只是捡起来,甩了一甩又继续走,提着行李箱的手已经勒得生疼,不停地对自己说,再忍耐一下,前面就是了。到了旅社,奇迹般地发现,居然和之前在越南的同伴住在了一家,两人见面都呼不可思议,这个世界的确充满了偶然。
终于在金边的旅社里狠狠地发起烧来,在旅店里买了药,吃了些饼干,沉沉地睡了一晚。第二天的清晨,胃里的疼痛又把我叫醒,走出门在楼下的餐厅要了一份早餐,慢慢地吃。
正在因为生病而烦闷的时候,抬起头看到这陌生的天空,突然发现堆满了大团大团的白云,伸展在一片蔚蓝色下,柔和的阳光透过云层徐徐地洒下来。在我来之前,这里已下了快一个月的雨,很久没有晴天了。我想,这也许就是给我的一份回报吧。
在金边通往暹粒的大巴上,是下午时分,我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发呆,夕阳已经将眼下的一切染上了金色的轮廓。柬埔寨的天空常有大块堆积的奇异云朵,好像被随意摞起的奶油,时常让我看得出神,而此刻云朵也变换着颜色,由云边的绯红到天际的深蓝,绚烂至极。路边掠过的村子里,有大人们围成一圈在踢毽子,还有简陋的黄土操场上在玩耍的孩子,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用句矫情的话来形容,真是美好得让人想流泪。
往往是这样,我们初到陌生的地方,第一刻会震撼于它的美好,而忽视隐藏在这美好下面的贫穷与痛苦。就像各国人来到中国,惊叹于他们所见的独特风景和悠远历史,而无从感觉这里人们复杂的生活状态。在柬埔寨认识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这里的很多小女孩,要自己卖旅游纪念品攒学费,往往要三四年,才能凑够上学的费用。在吴哥窟确实有很多抬着筐子卖饰品和明信片的小女孩,不见男孩,她们很多已经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熟练地兜售商品,一遍又一遍地推销:“Do you need postcard?”或举着各种样式的手链说:“Three for one dollar !”我总是很难拒绝她们,尤其当看到她们眼里期待的眼神。我想着若是我生在这个国家,这也许就是我的命运,或者她会是我的女儿或妹妹也说不定。
在暹粒的老城区,有一片酒吧和旅店林立的巷子,大批的外国人驻扎在这里,他们来自于欧洲、北美和澳洲,大都二十岁出头,脸上除了来自于富裕国家的那种淡定和优越,同时也有些许叛逆和幼稚单纯。这很容易理解,在欧洲,成长在完善教育和安稳社会的他们,也像是被困在金丝笼中,对于生活的落差与纵横,又能了解多少呢?二十岁前不能饮酒,即便到了二十岁,很多欧洲小城的酒吧数量有限,容纳不了太多人,进入还须排队。而到了这里,便可以夜夜喝酒狂欢,大声喧哗。在各种酒吧餐馆为他们服务的,是与他们相同年纪,甚至更小的本地青年,脸上则是卑微的微笑。两种人生对比,鲜明得让人已经麻木。
生活于此的人们,即便守着四季的美景、享受着热带的丰沛阳光和雨水,但他们仍会因物质的缺乏而不快乐。
3
许多时候都在为做一件事,寻找一个意义,但世事已多复杂,与其寻找,不如自己赋予。
这是第一次决定暂时放下安定的生活,踏上旅程,是在二十五岁的关口。也不是抱着什么目的,只是想着人生真正落定之前,去四处走走,好在以后如果被生活困住了,还有些回忆能够回味。
虽然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但临行前跟妈妈通的电话,现在都还清晰。记得大概是出发一星期前,跟她通电话说,我已经办好了所有的手续,过几天就要去南宁,之后会从广西边境出关,先到达越南,然后再看情况途经老挝或柬埔寨,前后大概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妈说,你非去不可吗,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其实我懂她的想法,辞职原本就是她难理解的事,现在又要跑到一个千里之外的国家,她担心的不仅是这趟旅程,还有我前途未卜的未来。后来电话里我们都沉默,我隐约感到,她难过得在流泪。挂了电话之后,我又收到她的短信,她说,孩子你去吧,妈理解你。我看着手机,也忍不住湿了眼睛,我想大概母子相通这种事是真的存在,很多东西,都藏在话语后面。
出发后,到每一个城市,我都寄出一张卡片给家里,每次只写简单一两句话。
“我到了越南,这里的东西很好吃。”
“我在海边,天气很热。”
“妈妈,今天我在这里过生日了。”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宽容和理解。”
“我就要回家了。”
我始终没能写出一句“我爱你”。也许在我心里,这是一种与爱感受相似,又有着细微差别的牵挂,也许我只是说不出口,怕这样的语言表达不够圆满。
走得越远,想得越少,最后只是专心看着沿途的风景,和同路的人聊着遇到的人和事,再也想不起自己。
原来每个地方的日落都不一样,每一种晚霞的红色都有着难以言喻的美。原来每一处的月色都有不同,照亮的是有时平静有时很多心事的海。原来在不同语言和面孔的后面,竟然会有一个靠近的灵魂。原来很多事并不是那么难忘,很多心情并不是无解。
再后来,生活在另外的城市,许多难眠的夜里,我总想起那些漫长的旅程,想起那些窗外月光下汹涌的海岸线,想到自己在这世界上如此渺小,就会相信,总会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我、接受我,而我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就好。
那些难回头的往事,总会在某次日落时分想通,从此留在了远方。那些忘不掉的人,也在一路颠簸里,可以就此释怀了。
一个人的旅行,会遇到一些艰难,但这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行走的步伐真正地跟随着我的心,是我要来,并且一定要走完。站在二十六岁的末尾,眺望我的二十七岁,还是有些困惑。不过,在三十岁来临以前,我终于完成了这样的一个愿望,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旅行。但愿我为此抛下的和放弃的,都会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