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市
九月,潮湿
那些难回头的往事,总会在某次日落时分想通,从此留在了远方。那些忘不掉的人,也在一路颠簸里,可以就此释怀了。
我和她是忘年之交,因为她整整大我十八岁。
我们曾共同经历一段旅行,后来成为了朋友,我并不觉得她是我的长辈,因为她的心还年轻,甚至比很多年轻人还有活力。这是她讲给我的故事,在一个我不曾经历的遥远年代。
三十多年前,北京,封闭和漠然的年代,看来平常不过的安静生活却是珍贵和难得。她随父母从南方迁来北京定居,在艺术院校读书,有南方少女的清秀和精致,站在人群中,如同荒原上突然盛开的鸢尾花,虽然看来突兀,却是那个单调的城市里极少有的美丽点缀。因为家里有海外关系,“文革”时候一家被归为黑五类,她童年时没有朋友,一个人度过,常被欺负和谩骂。父亲的胸怀宽广,所以她并没有恨,只觉得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是人性里深不见底的黑暗。也因为是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隔着厚厚的围墙,互相猜忌和防备,对于陌生人,难以释放善意。
大概是艺术生的关系,穿着打扮和普通人自然不同,在人群里太显眼,也招来很多男生的骚扰。她说,那个时候,男生对于女生表达追求的方式,就是一个字——堵。时常是一群男生,碰到女生就堵在前面,故意不让路,上学堵,下学堵,像在玩警匪追逐的游戏。她自然也经历了这种惊心动魄,有一次在公车上,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越靠越近,就快贴在身上,她焦急得就要哭出来,到了下一站车门一开,她马上跳下了车,仓皇离开。
还有许多次在快到校门口的地方,看到一群群的男生,她便拔足狂奔,冲进门口便大喊班里的男生同学,那些同学闻声就会出来救她,与门口的那群人对峙。她上学的时期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每个不同时代里,人们负担的压力不尽相同,那是没有张扬个性的年代,麻木与压抑让人们有了冰冷的暴力,我甚至能感到那种蔓延着沉默的压迫感。
唯独有一次是不同的,某天她发觉一个悄悄跟踪她的人,穿着与旁人不一样,似乎也是学习艺术的学生。那个人偶尔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或者等在她每天上车的站台,但并没有打扰她。她还是感到很困扰,因为对于这类人的敌意几乎是反射性的存在。忘记过了多久的时间,那个人就一直这么沉默地跟随着,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你猜那人对我说了什么。我说,难道是嫁给我好吗???
当然不会是这个答案。那是如往常一样的一天,他终于走到她身边,似乎鼓起了全身勇气,只是问她,我可以画你吗?他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问她,我可不可以画你。她还是像过去一样地仓皇跑掉,留下了那个人站在原地。再之后那个人再没有出现,但他的名字她记得了,并没有消失,最后一次听到,是在几年前的报纸上,得知他开了画展,也许已经是知名的艺术家。
故事说完,我看着她。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让我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前的那个少女,依然揣着一颗敏感却防备的心。
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有些东西会变,有些恒久不变。那个特别的年代,谈论与表达感情是禁忌的事,人与人隔阂着,面面相觑。我不知道如此这般的沉默相对,让多少原本可以碰撞的灵魂,却一再地徘徊在孤独里。
但我能说,到了现在这个自由得不知多少倍的时代,我们又真的将感情说得清楚明白吗?对此有些怀疑。也许说得太多与保持沉默一样,一片空白与太多纷扰,都掩盖了原本的心。
最后,我猜那个画画的男生,眼中一定是清澈的期盼目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