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
七月,阴雨
算起来,这是我离家最长的一次旅行,到现在已经一年又四个月了,下一次回去将是什么时候,现在都还不知道。在这个加拿大东部的沿海小城,我渐渐安定了下来,这里的生活仿佛是隐居在某个匿名的小镇,有匆匆来往的陌生人、旧房子、牵着狗的老人、静默的墓地和教堂,以及风起时海面泛起的浪花,不断拍打着黑色石块的岸边。
离家越久,记忆就越来越像倒带一般,所到之处都是那些在远方模糊的记忆。老家房子里的摆设和用过的旧家具、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树、夏天里电风扇的嗡嗡声、曾让我恐惧的半夜里楼道闪烁的电灯,这些长存我脑海的事物如同褪色的旧照片,被安静的生活逐渐开启,又一次呈现在我眼前。
尤其在睡不着的午夜,或者蒙眬中醒来的清晨,都像是身处时光的旋涡中,再也分不清,那些过往记忆发生的年代远近,所有事都像是搅在了一起,而我时而像是睡在妈妈身边,时而又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六人宿舍,时而像是置于万米高空中飘浮,时而又如在幽暗深海中不停下坠。
大概每个人在成长的年纪里,因为各种不同原因,都会有想要挣脱家庭束缚的时候,想要走到目光不能及处,去世界的尽头看一看。远方的世界好像充满了新奇和热闹,童年时午夜里听到的列车汽笛声,都曾让我幻想那从未到达过的远方是什么模样,我未来的生活,会不会是跟我看到的所有人都不同,想着想着,怀着期待的心情,就渐渐睡去。
我记起我的第一次离家,和所有人一样,是离家出走。当然是不太成功的离家出走,并且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动过出走的念头。
那是个秋冬交接的季节,我们一家刚刚搬到了新房子,因为暖气很足,冬天会暖一点儿,所以整个冬天就住在那里。我放了寒假在家,每天无所事事,悠闲地等着过年。那天傍晚的时候,妈在房间里躺着,而我在厨房洗菜,洗的是油菜还是菠菜,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洗得很不耐烦,总觉得怎么也洗不干净,在池子里翻来覆去,弄得四处都是水。后来妈就在房间里说,你怎么这么笨的,洗菜也洗不好。大概她的语气是在责备,我一时觉得委屈又火起,丢下一池子菜就跑了出去。
身上什么也没带就出了家门,外面天还未黑,我一边走,一边觉得气恼,为什么我干活还要挨骂,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那时刚刚上初中,十三四岁的年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外面走到天也黑了,心里的害怕逐渐大过了愤怒,开始不知道要去哪里,要怎么过这还未到来的寒冷长夜。
最后还是回到家的附近,爬到了我常常去玩的一处平房房顶,那里是热水交换的水房,房顶冒着淡淡的热气。我在房顶躺了下来,对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打算就这样过这一夜,当下已经有些后悔,却又不愿意就这么回去。
迷迷糊糊地不知躺到了几点,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了白天嘈杂的声音,只有屋顶偶尔冒出的白色水汽,附近楼上的窗子里有别人在家里忙碌的身影,我肚子饿到没有一丝力气,终于还是想通决定回去。
因为心虚,不敢直接进家,就先去了对门姑姑的家里,她看到我回来忙问我去了哪里,知不知道爸妈都在找我。我含糊地说了几句,告诉她我跑去外面玩了,忘了回家的时间。后来姑姑带我过去,交到我爸手上,他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多说,就问我是不是饿了,带我到里面的饭桌吃饭。
桌上有一个用纱布盖着的笼屉,我打开一看是包子,摸上去还温热,也顾不上洗手就吃了起来,旁边还有一碗稀饭,已经有点凉。我埋头吃着包子,爸坐在我对面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吃。虽然我还不知道妈在哪里,但悬着的心已经渐渐放下,至少我没有闯出大祸,至少他们还没有严厉地责骂我。吃到一半时,妈从外面回来了,进门时仿佛没有看到我一样,径直走到了卫生间,待在里面一直没有出来。
后来爸说,你去跟你妈说一声吧,她刚才出去找你了,去了好多地方,还以为你跑回老房子去了,骑车沿路一直在找你。我犹豫了一下,离开饭桌走到卫生间门口,我走得很慢,那距离仿佛有几百米那么长,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到了门口,看到妈在角落里默默地哭,房间没有开灯,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记得她拿着一块毛巾,眼泪止不住地在流。
我心下更慌张,却也感到有些被震动,这仿佛不是我平日里那个严厉的妈妈。我做的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我是犯了错,为什么她回家的时候,没有冲进来就打我骂我,而是似乎自责般地哭呢?那一刻开始,我模糊地意识到,我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至少对于她,虽然我并不能更深地领悟这种特别的缘由。
后来那天怎么结束的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我对她说:“妈我回来了,你不要哭了。”
那天的包子是鸡蛋南瓜馅,不是那种发面的白白胖胖的包子,而是用热水烫面蒸的,像大个儿的饺子一样,我怎么也忘不掉。
大概不是所有人在年少时,都能分清楚爱与溺爱,总羡慕和想要被溺爱,而对那些不轻易显现的爱难以领悟。
再长大一些后,一次在姥姥家,她跟我说起,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妈怀的第一胎没有保住,产下的女婴夭折了,当时正值寒冬,她在奶奶家也没有人照顾,自己一个人躺在炕上。是姥姥带着舅舅,用一辆板车把她拉回了家。那时的农村重男轻女依然严重,姥姥当时对奶奶说,我们姑娘没有给你们家立功,我就先带回去了。
于是又过了一年,我出生时就是在姥姥家了。我出生的那天,是个夏天快要结束,秋天刚刚开始的下午时分,人闲狗懒,于是姥姥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不要奔波、清闲享福的命。我想我的出生对于妈妈而言,是她一部分灰暗记忆的终结,也是一个希望的开始,所以我一直都是她的宝,对她而言,我无法不成为一个特别的存在。
姥姥今日要是还能想起她说过的话,也一定觉得世事无常吧。我这近十年的飘荡,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一时有人同路,一时独自一人,绝算不上清闲。在跟每个城市告别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默默地说,希望有一天可以回来,不管是五年,或者十年,我总希望能回来看看,只路过一次的城市,如同只见一面的朋友,如果从此不见,太过伤感。
我想这一路走,一路告别,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可以让我不致疲惫到崩溃,不致软弱到放弃,不致因为太多的告别而难以负荷。
初到哈法的时候,短暂住在一所家庭旅馆里,房东是上海来的夫妇。由于和女房东经常聊天,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她总会跟我讲起儿子的事,言谈之中总是带着淡淡的自豪。她的儿子在十几岁的时候偶然开始学钢琴,因为有非常的天赋,很短的时间里就达到了一般人需要很久才能到的高度。她说,儿子总是从网上找来她喜欢的歌谱,练了弹给她听,两个常常是一个演奏,一个欣赏。后来她儿子去另外的省读书,选的是很艰苦的专业,需要付出努力和相当的毅力,现在一年过去,成绩也相当优秀。
我在想她和儿子之间,也一定是有那种似有似无的,关于爱和付出的连接。我也能感觉到,像每个母亲不经意流露出的善意,都是那么相似。她对我非常照顾,总给我带她做的饭菜,并且教我烧菜的一些窍门。搬走那天,又把我送到了新的公寓,并约好圣诞时候一起聚餐。这让我感到在陌生的城市里,也有熟悉的温暖。我想起了远方的妈妈,也是如同她一样的善良,而她在对别人说起我时,大概也是会带着一些自豪吧。
小时候,以为牵手就是爱;少年时,以为那些疯狂的就是爱;青春时,以为陪伴是爱;旅途时,以为能停泊的就是爱。这许许多多的以为,模糊了爱最初的模样,让我一再以为自己已经领悟了,又一再地捉摸不透。
但冥冥之中,无论爱的表象如何变化,在最低谷时,我总能看到,是那些记忆里的温暖给予我的力量,让我在长路之中能一直走下去。即便有时受到伤害误解,有时遇到挫折失败,也总能守住自己的一颗心。我才明白,最真实的爱,是将自己的生命灌注在对方身上,看到他的成长带来的喜悦。
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都不是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