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一直以来身体都很结实,力气也大,家里很重的那扇大铁门,她一把就能推开。她的几亩地,每年要种一茬绿豆和一茬小麦,大都是她自己在忙活。
但一年一年过去,姥姥再也不是那个强悍的老太太了,有时我跟她说话,她总要停顿一下,似乎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大概是越来越上了年纪,行动和思维都显得迟缓,也不那么爱说话了。
就在几年前,她还总是会去干些农活,或者去串门打牌,很少闲在家里。有那么一阵子,她竟然到街上的包子铺去做工了,跟我们炫耀学会了包十八个褶子的小笼包,还知道怎么用一颗鸡蛋做出一大锅汤来。这几年回去,她不那么爱活动了,常常是和隔壁的老太太一起在门口的路上缓缓地走,晒晒太阳,或者一个人在屋子里看电视,但常常看不了半小时,就迷糊着睡着了。
上了学,离开家,回去的时候就很少了,记得有一年放暑假我自己回老家,没有告诉姥姥我是几点到,从长途车站坐的客车晚到了几个小时,下车之后正在茫然地找方向,才发现她在车站等我,一直从早晨等到中午。现在每年回去一次或两次,想着再有几年,也许我也就只能再见她几十次就见不到了,想到这些心里总是感觉很疼。从姥姥家回去的时候,我在车里隔着玻璃窗看她,姥姥站在门前一直对我挥手,她一头已经完全雪白的头发在风里轻轻飘起来,银白色的发丝在太阳下显得特别明亮,我越走越远,看着她越来越小,随后只剩一个矮小的影子。
工作以后,每年放假都会回去看她。姥姥总也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也解释不清楚,她总问我,你在北京是干什么的啊?是不是写文件的?大概姥姥的脑海里对工作的定义,只有体力活和写文件这两种,我既然不是去扛大包的,那就一定是写文件的了。每次临走时,我总要给她放下一些钱,她会把那些钱都展开,压在炕被底下,听妈说,后来这些钱都给表弟和表妹买吃的和用的了,她自己很省,几乎不花钱。
这些年,我越走越远,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小时候每次回去都会住上一阵子,现在都是过年才回去,有时是一两年才能见到。匆匆看她一眼,来不及做什么就要走了。渐渐我看着她日渐衰老的样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记忆里我那个身体结实、声如洪钟的姥姥联系起来。我不在她身边太久了,久到我们都开始生疏了起来,久到我都来不及更新我脑海里那个旧日的她,姥姥就这么老去了。
5
前些日子姥姥总是说肚子里痛,吃了些药却总也不见好,妈妈把她接来市里做检查,才发现是肿瘤,直径已经有五六厘米。在等待病理检查结果的那个星期,我的心像是悬在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吊桥上,每天睡前都祈祷不要遇到最坏的结果。
再后来妈妈很平静地跟我说,结果出来了,是恶性的。你姥姥年纪大了,受不了大手术和放化疗,就保守治疗吧。
为了让姥姥不那么担心害怕,家里都瞒着她这个结果,拿了些药给她吃,配合饮食的控制和一些中药的保健品。姥姥有些害怕,她问妈妈,这个病吃药就能好吗?又跟舅舅说,让他带她去输液,在她能想到的办法里,去医院输液才能治得了病的,才能让她真的好起来。
我也试着冷静地接受这个结果,也许运气好的话,还能拖上个几年时间,哪怕是在病榻上长期休养,也不想姥姥那么快就离开。知道结果以后,我也莫名地病了一场,拖拖拉拉总也不见好得彻底,我不由自主天真地想,要是可以因此分担一些她的病,那么再重一些我也情愿。
每次接到妈妈的电话或者短信,我的心都不由得一阵紧张,很怕听到什么更坏的消息,直到放下电话才稍稍安心。后来因为要照顾爸爸去北京治病,妈妈又把姥姥送回了老家,姥姥大概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心理压力很大,一下子卧床不起了。
农村里的很多老人,得了重病以后,会一直窝在炕上,勉强支撑着,默默等着生命一丝丝逝去。我见过许多这样的老人,困在一间什么都没有的屋子里,小小的窗子,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仿佛时间都是停止不动的,空气也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气流的波动。我不想姥姥变成这样,但我又无法为她做任何事。前几天从网上查到了一个关怀临终病人的基金会,免费提供镇痛的药物,告诉了妈妈,请她必要时候为姥姥领些药物,减少她的痛苦。
尽管很久以前已经设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形,我却仍然不能轻易相信它就这么发生了。
6
姥姥一生都没有离开那个她长大的小县城,她去过最大的城市是保定和石家庄。她没有看过大海的宽,也没有见过长城的长,没有品尝过世间菜肴的百种滋味,没有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她也从未要求过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似乎是心甘情愿地守着这不大的一家子,过着琐碎也充实的日子。她在她的世界里一直过得安然,没有太多情绪,只有简单的一些,如收获时的喜悦和亲人离去时的悲痛。没有文字存在的一生,省略了深刻,也带走了深邃的痛苦。
她身后那个狭小而有限的世界,曾是我童年的一整片天空,而我已经长大,再不是可以低头牵着她走路的小孩子,那个世界,已经那么陈旧且遥远,却依然温暖,固定成一个永远的样子。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两棵石榴树,一棵结出的总是酸的,另一棵总是甜的。它们也不是每年都会结出石榴来,有时一年里突然结了满树,就好像用掉了积蓄的养分,要休息好几年才能再结。农村里的老人,总会把好的东西留给下面的孩子们,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需要放在不重要的地方。我总是吃着那甜甜的石榴,而姥姥在一颗一颗地吃酸石榴时,常常酸得冲我挤眼睛。过去我傻傻地以为,姥姥就是喜欢酸的石榴。
人生在世,如同石榴一样,一时能开花结果,一时需要休养生息,有的甜,有的酸。命里有的,不用强求也会来;命里没有的,无论如何费尽心思也不可得。姥姥的时间到了,她就要暂时,或许永久地休息了。她的人生走到最后一程,岁月就要用无情的手带走她,教会我什么是真正的离别。
不知道在姥姥要真正离开的那一刻,我能不能守在她身边,陪她走这最后一段路,就像她牵着儿时懵懂的我,完成生命的交接与轮回。我们的缘分还能不能延续到那一刻,我不能肯定,也不敢去猜。
但我会将和她一起的所有回忆都小心收藏,在人生的后半常常翻阅,不让它们尘封如往事,渐渐消失。我会记得她嘱咐我的话,学会她常常做的饭,还原出那熟悉的味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如她希望的那样。我会等着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