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法克斯
六月,阴雨浓雾
有一种孤独,是当自己慢慢长大懂事,看到那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日渐完整,却跟身边最亲近的人没有交集。她们无法理解你所追求的和畏惧的,好像被你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而这一切那么无能为力。
模模糊糊从凌晨醒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头痛得发涨,喉咙里仿佛卡了吐不出来的一块热炭。外面已有微弱天光照进房间,喝了一口放在床头的水,用力地咳出了一口带着血丝的脓痰,喉咙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很久没有这么重地感冒过,偏偏又是在出差外地的时候。没办法请假休息,硬撑过了一个白天,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断断续续地睡。第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城,一个只有几万人的内陆城市,路上很少有行人,年轻人离开去了大城市,老人们安静地在这里度过晚年时光。
生病已经不能带来任何自怜的心情,只剩下厌烦,只希望它快快过去,生活已经忙得没有时间来奢侈地生一场病。看了一眼床头的时间,是国内星期一的下午了,突然想到,今天爸妈去北京医院取检查结果,心里不由得替他们担心,烦乱得再也不能睡着。
前些日子爸爸检查出了肿瘤,还未确定性质,一家人的心还是悬着。上次打电话回去的时候,爸听起来心情不差,很有信心地说一定是良性,叫我不要担心,每周去北京做各项检查,按部就班地按照医院的安排治疗,一定可以治好。言语之间,跟我记忆里那个阴晴不定的他很不一样。换了几年前,即便共处一室也不会说几句话的我们,现在也会通过电话聊上好一会儿。
身体的病痛有时会将一个人的性格全部改变,原本乐观的人也许变悲观,而悲观的人却有可能变得顽强。这些变化或许是在遇到逆境的时刻,当下是冷静接受还是慌乱抗拒带来的影响。但我明白,爸变成这样,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而现在因为他的病,却不得不给周围的人添了麻烦。他心中有一丝愧疚,心性也就变得温和许多。
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可以同他这样交流了呢?那些我曾经觉得化不掉的隔膜,随着岁月的风沙也一同风化了吗?
小时候生病,大都是妈妈在照顾我,被催促着喝水,吃没有味道的白粥,一遍遍地拿蘸了酒精的棉花在身上擦,仿佛生病了也要修行一样,做一切能够让我快速好起来的事。妈妈是孩子的天然守护神,靠直觉就能胜过医生。
也有那么一两次,忘了为什么妈妈不在,只有爸在家,他大概是不知道要怎么照顾我比较好,就问我想要什么,他出门买给我。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刚刚识字,对书本有很强的好奇心,于是我说我什么都不要,给我买本书吧。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有家书店,我知道爸出门一定会路过,于是我才这么要求。
又昏昏沉沉地睡了没多久,爸从外面回来了,给我带了一本硬皮彩页的书,有他的手掌那么厚,看起来像词典但又不是。翻开来,里面有很多插图,原来是一本典故图解。虽然没有我想象的可能是连环画之类的那么精彩,但也十分开心。爸又伸出另一只手,但是没有张开,让我猜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在我费尽力气想要掰开他的手却徒劳以后,他突然张开手掌,一块绿色的东西掉在床上。
从那以后,我知道了绿箭口香糖的存在,原来还有这种凉飕飕不怎么好吃又不能拿来吹泡泡的零食,真是很难理解。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我开始懂得在生病时提各种要求,要一些平时难得到的东西。想要彩色铅笔,想要新书包,想要菠萝罐头,想要吃公园门口那家饭馆的牛肉面和冰激凌。于是,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屁股快要硌到开花,头晕得只能靠在他背上,穿过了半个城市来到那个公园门口,心满意足地吃过牛肉面,又吃到了平日里遥不可及的冰激凌,一路颠簸回去的时候,仿佛那病也好了大半。那冰激凌的味道和软滑,在记忆里如无上的美味,再没有什么能与之比较。
我想这记忆里遥远的片段,长久以来像是一丝温暖的光牵着我,好让我在回望人生得失之时,庆幸自己抓得到被疼爱过的线索。
后来他辞去公职下商海,浮浮沉沉,我们一家的生活也时好时坏。他的性格变得无常而暴躁,发作起来凶恶得像野兽,会把家里的碗碟一并摔烂,而我再长大一些,并开始有了冲撞和摩擦之后,是对他带着恨的,甚至恨到讨厌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恨他给妈妈带来的伤心和眼泪,恨他的自私和冷酷。
妈曾劝我说,爸他负担着这个家,他有他的压力。但我不能理解,暴力即为暴力,即便披上了堂皇的外衣,仍然无法自圆其说。一家人,只有靠言语和日常小事表达关心,不然又如何称之为一家人呢。
几次冲突和争吵,我开始在我和他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墙,甚至拒绝透露自己的本心,为了日子平静,凡事都敷衍过去,唯唯诺诺地忍耐。因为我深知那些冲突给自己带来的,是性格上越来越扭曲的自我,会让我成为最害怕成为的那种人。
于是在那些倔犟的年纪里,在懂得自我保护以后,在我不再需要他提供的美味零食、新奇玩具之后,我清楚地看到,我在自己身边渐渐划出一道鸿沟。这道无形的屏障,将我牢牢系在里面,将那些我认为不好的挡在外面。
也是许多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明白,它分隔开的不只是自己和父亲,还连同了身边每个我亲近的人。我再也无法清楚直接地说出自己的心,即使面对深爱的人,那隐藏的习惯已根深蒂固,自己都无从发觉。
随着我离家越走越远,不再一同生活,这围墙似乎已不再必要。而我却甩不开它,这大概是我的命运吧。表达情感对我而言,已等同是危险而失去自我的事,我需要收敛情绪带来的安全感。
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爸开始说些从未对我说起过的事情,我想他是从未感觉到有那样一道围墙存在过。大概是看我已长大,能担当一分自己的人生了,也不再对我发脾气,有些事还会跟我商量,问我的意见。冬天回家时,他会给我多添一床薄被,夏天里会带我去外面桑拿按摩,妈也渐渐少了跟我的诉苦,说他变得不再那么顽固了。
记得一年春节,饭桌上说起了老家的旧事,爸讲起来爷爷年轻的时候,曾是退伍回来的军人,当了乡里的书记,做事果断认真,当时周围的几个乡里我们很快就成了最富的,也是第一个买了吉普车的乡。不想动乱时候,村里有一半的人主张批斗他,斗来斗去,人被抓了关起来,一关就是四年多。四年的时间里,爸和奶奶一直写信给政府,跑去北京上访,反复地努力,终于把爷爷保出,人出来了,政府补发了一千多块工资,却没有给半句说法。后来爷爷关起门做了医生,直到去世的那天还在给人看病。爸提起爷爷吃的苦,一时竟哽咽,眼睛里也泛了泪。那是我是第一次见他动情失控,心里微微有些被震动。
我们生在不同的时代,他历经了我无从体验的曲折人生。十五岁便出来工作,在混乱的年代靠自己微薄的工资养起一个家,照顾弟弟妹妹,对于身边每个人,他都必须有一个交代,因此也一定承担了许多违背了自己心性和意愿的事。妈过去总说爸的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只是在那个年代,每个人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多到放不下一个自我。
也许如果不是生在那个时候,如果是生在现在,他或许不需要经历这样的一个人生,他可能是诗人,是作家;可能是裁缝,是工匠,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过着闲散平淡的一生。而心里郁结的那些情绪,也都可以化为诗与文字、精巧的器具或华服,而不是化为满身荆棘。
随着时间越过越快,他会越来越像农村老家里的那些老人,脾气散尽,只剩下絮絮叨叨地说话,琐碎地操心。
于是时光的漫长路上,我和他就这么面对面地,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