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顿
五月,阴天
二零零九年,我离开工作了三年的公司,告别了每天在一起工作的同事,收拾东西,回到了北京的住所。
说不清楚为了什么,只是想到如果这么一天天地做下去,仿佛一眼望过,就已经知晓了自己四十岁时的生活,四平八稳,平淡无奇。
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希望自己可以独自去南亚的几个国家旅行,于是立即联系了旅行社代办签证,得知全部办完需要二十多天的时间。等待的时间没有事做,那时是盛夏八月,刚好是青海湖油菜花开的季节,就买了车票,一路往西,第一站兰州,之后和人拼车上路,途经甘南和四川边境,最后停在了西宁。
西宁,青海的省会,别名夏都。当全国一片高温酷暑的时候,此地仍然徘徊在二十多摄氏度的秋凉温度。可惜的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太多吸引人的景色,也只能是作为去往青海湖和敦煌等地的中转站了。这里没有东部城市里的那种活力和繁荣,年轻人大多离开家乡,去更发达的地区打拼生活,留下很多老人,是个缓慢破旧的城市。
西宁有两个大的青旅,我驻扎在桑珠青年旅社。坐公交车的话,在一个叫作“冷库”的站下车,对面就是了。这个季节的青旅最是繁忙,有的人是为了青海湖而来,有的是一路开车到西藏,或者去四川九寨。十人混住的大房间一晚二十五块,我被安排在墙角的上铺。十个人住满后,八个是外国人,只有我和另一个中国人,晚上聊起来甚是热闹。我记得有三个人是来自匈牙利,要去西藏;一个日本大叔住了很久,每日就是上网看书;一个在葫芦岛教英文的新西兰人,还有两个英国人;其他一些短暂停留一两日的,都不大记得了。
除我之外的那个中国孩子,比我小两岁,刚刚工作了一年。他是骑单车从南昌一路骑到了西宁的。第一次见到他,尽管全身都用衣服遮得严密,但脸上和手上还是被晒得乌黑加爆皮。又过了两天,我再遇到他的时候,他刚刚从青海湖环湖回来,一张脸只有眼睛的部分是白色的,剩下全部都黑红黑红的,嘴唇也开裂了,像是刚刚从撒哈拉日光浴回来一般。
一个晚上,我跟他聊天,他问起我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来这里。我说我是工程师,辞了工作,四处散心。他听了之后有些羡慕,对我说,你那么好的工作,反而要辞掉,我现在这么烂的工作,也不能辞职。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才对我说起了自己的情况。大学没有认真读,毕业以后,靠关系进了南昌的江陵汽车制造,从杂工学徒干起,和那些老工人在一起,每天重复没有技术含量的琐碎工作。工资很低,前途渺茫,感觉一个人废掉了大半个。
“所以我才骑车一路到这里的。”他又说,说完我们沉默了短短一阵。
我想我大概可以明白,刚刚从学校进入社会,种种的挫折和不适应,又不能说走就走,即使走了也仿佛无处可去。只好一只单车骑行千里,把心里的郁闷和焦灼化为身体的疲惫,把对前路的迷茫变成一路双脚的打圈。
有些时候,不光是我或者身边的朋友,我感觉所有的人,似乎都发觉自己的生活有哪里不对,或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细细地从头想起,又说不好这问题到底是什么。该埋怨这个时代吗?可是过去从来没有过完美的时代,将来似乎也不会有。该后悔自己过去的懈怠吗?可是那些驱使我们努力的理由,又总是那么虚无,让人想不明白。
我感到,我们就这样不上不下的,活在世俗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夹缝里,一时无所适从,一时焦躁不安,找不到一个出口和方向。
他就像我们身边的某一个普通的朋友一样,天性开朗,虽然心里有苦闷,却早已经习惯了苦中作乐,只是会偶尔搞些恶作剧。那个新西兰人的名字叫作Hemish,他就给自己取了谐音“黑米”的中文名字,黑米中文还不错,我们两个人聊天时一直讲中文,黑米时不时地蹦出一句:“你太不靠谱了。”看着金发碧眼的人说这个,甚是吓人。
又过了三四天,我和黑米从野山郊游回来,发现那个中国男孩已经离开了。前一天的晚上,他还说起要告别什么的,结果还是悄悄走了。后来知道,尽管抱着极度的不信任,他还是把自己心爱的单车托运了,他没有时间再骑回程,一张硬座车票坐回了南昌。从此我们也再没有联系过。
“太不靠谱了!”黑米不由得又蹦出来一句,再次惊吓到我。
之后每天,我过着一天一碗牦牛酸奶,边吃边看书上网,时不时跟黑米共进午餐的悠闲生活。在楼下的小餐馆,我们两个要一荤一素两个菜,大婶还要送一碗汤,结账时只要十六块。有时大婶不想炒菜了,就会说:“我给你煮半斤饺子吧。”于是六块钱,我就吃饱了。她和丈夫两个人经营着这个四张桌子的小餐馆,做出的饭带着家常的味道,每日吃不会觉得腻,像是大家庭里某个贤惠的姑姑或阿姨为家里人烧的便饭,朴素实惠,不需炫耀厨艺。
宿舍里不断有新人来,有时也听他们讲述自己的一路奇遇。
有一个小姑娘住了进来,戴着大大厚厚的眼镜,一副女书呆子的打扮,每晚睡在一个睡袋里,睡前会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写画画。她曾在欧洲读书,读到一半读不下去了,索性拿学费和生活费开始环游世界。走遍了欧洲列国,睡过别人家里的沙发、发霉的汽车旅馆,也睡过仓库那么大的青旅,据她说一晚只要10欧元。她在印度流连了四十天,她说那是她最爱的国家,引来我们的疑惑。她说起在印度时,乘当地的火车去边境城市,买的是卧铺票,四周的人却会很自然地坐在你的卧铺上,弄得她又茫然又尴尬。当她说起这些时,看起来很快乐,我能看到那厚厚镜片后,她那双闪着光芒的眼睛。
后来黑米走了,那小姑娘也走了。我也就收拾了行李,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楼下小餐馆的大婶,又从“冷库站”上了公交车,离开了这个也许再也不会回去的青旅。但我觉得,我把那里的阳光和味道都深深地刻在了脑海,这些美好的记忆,会跟随我的一生,常常给我安慰。
有谁的青春不曾迷茫过,又有谁不曾幻想过这样的没有目的的旅行?不用想得太多,该出发时就要出发,听听别人的故事,也分享自己的故事,于是这一路也就不那么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