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
六月,闷热多云
巴黎是个浪漫浮华的城市,每天都有人们在这里相爱或分开,但我想这里不会有太多的离别苦,因为似乎只要到了第二天晨光亮起,每个人都可以找到新的爱人。
我要说的这个恋人故事,不是电影里浪漫多情的男女之间发生的,不是那些连伤感也能化作美好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二狗同学,是我很偶然的时候在北京认识的。他大我五岁,是长相粗犷高大的北方男人,看起来不修边幅,戴一副普通的眼镜,一双大手粗糙而有力。与外表不相配的是他对音乐的敏感,曾经在电台做过几年音乐节目的主播,介绍的是欧洲的流行音乐和小众音乐。他给我听过手机里存储的旧节目,虽然那大概是几年前的了,却仍然让我觉得新鲜和有趣,品位特别,丝毫不感到落伍。
二狗同学人生曲折,非常戏剧性,我无意暴露太多,只说他那段在巴黎的故事吧。二狗同学三十岁那年辞职来到了巴黎,一晃就是五年,上过学打过工,算是混在巴黎的各色人中的普通一个。由于小时候的某些阴影,他很难接受女性,准确地说,按他的说法,他是难以接受“内在的阴性”,与之相对的,他渴望的是“内在的阳性”。这跟性别有关联但又不是决定性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讨论这些有点生涩的话题,内在的性别、外在的性别、内在的性取向和外在的性取向,非常耗费脑力。总而言之,仔细甄别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与自己对应的种类和最为契合的对象,只是寻找的过程各有不同。
继续说这个故事,去年的十一月,阴差阳错的人生,导致我独自一人在巴黎的大街上游荡,突然想到了他,于是在千里之外的法国,我们在十三区的地铁站又见面了。他带我去吃饺子,算是我在那一个月里,被各种西餐折磨后吃的第一餐饱饭。那时二狗同学在巴黎的一家餐馆打工,大概已经有一两年的时间。
很久不见,我们聊了很多,然后他说起了一件让他困惑很久的事。那年夏天,他打工的那家餐馆来了一个白俄罗斯的男人,他拿出手机上的照片给我看,是跟他年龄相仿的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笑容很温和。那段时间,他们两个人在店里工作,朝夕相处,变得日渐亲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个白俄男人常常会有很多让人费解的举动,有时候会抱他一下,有时候会一直看着他,带着似是而非的表情。二狗同学困惑得很,这样过了一些日子,他终于忍不住去问他,这到底是代表什么?你喜欢我吗?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些问题常常将白俄男人逼得快要哭出来,因为他给不出一个答案。而二狗同学得不到回应,报复的方法就是不理不睬,这又让白俄男人非常抓狂和受伤。有时二狗同学生气了,就写邮件给白俄男人,说我们不要再说话了,或者又是一连串的问题丢给他。日复一日,折磨与被折磨每天上演,终于白俄男人撑不下去了,他病了一场,然后离开了那家店。而二狗同学回国了一段时间,想要换个环境,将一切淡忘。
我问他:“那现在你淡忘了吗?”他叹了口气说:“那人又回来了,就在我隔壁一条街上班。”我说那岂不是还是会遇到,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又说,那个白俄男人在自己的家乡有妻子和孩子,他为什么跑来这里,又为什么做这些事,他不知道。一切就像一个解不开的结,就像一把生锈了的锁。
我沉默地想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想那个人心里真的有你,只是他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他离开自己的家,大概有我们难以理解的原因,他选择离开你,也不愿面对你的问题,但他想走却又走不了,最后还是回来。他心里的矛盾,可能我们无法想象。而你这样对待他,不理不睬,或者干脆跑回中国没有音讯,你觉得自己就是对的吗?二狗同学在世上活了三十几年,大概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也许是被我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或者说一个结局式的说法,但这又真的那么重要吗?两个人可以遇到,互相陪伴走一段路,对于很多人已经是求之而不得。你说他对你很好,而你又回报了他什么呢?不过是冷漠和忽略。
那天以后,一直到现在,我们没有再见过,他们故事的结局我不知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再回到最初的那种日子,或者从此陌生如路人。我但愿时间会洗去那些抗拒和挣扎,让他们都快乐起来,生活有时茫然得像迷雾、寒冷如冬夜,需要有人问候和取暖。
年少的时候我总在想,两个人互相喜欢,那后来一定是很幸福地在一起,分享时光和快乐,而这不就是相互喜欢的原因吗?但后来我明白,并不总是这样,或者说,只有很少的时候是这样。有些人面对自己的欲望心生恐惧,比之寻找和拥有,他们宁可躲避和拒绝。人与人之间的千差万别,又存在层层隔膜,并非想象中那样顺理成章。
即便你认为,渺小的两个人,茫茫人海中相遇,是多么的幸运和难得,但不知怎么回事,也许心里的那只野兽太过强大,抓不住的最后又失去。每个人都有无法自我控制的一部分,那可能是愤怒,可能是嫉妒,可能是堕落或者一些无端念头,也可能是无法停止地付出爱和接受爱。至于很多人在意的一个答案,或者一个结论,即使在最后失去的时候,仍然想要一个答案,但失去的已失去,答案又有多少意义?终其一生,我们也许都无法真正地看清自己,又如何去要求别人笃定地表达自我呢?
巴黎啊巴黎,对那些看过你的人、触摸你的人、走在你的夜色下的人,请让他们得到你的一丝启示吧,用你街灯下记录的那些无尽的故事。也请带去他们的焦灼和彷徨,用你一直以来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