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没睡啊?”宋落书打着哈欠从后面靠近。
清晨离开家以后,宋落书带初晞出了城,寻了个树林环绕的僻静处,什么也没同她说,自己找了棵树,一靠就睡着了。
初晞这时正站在不远处的湖边,湖上的风倒是吹得人通体舒畅,心里的郁结怎么也不是能够轻易拔除的。
宋落书走到初晞身边,伸了伸懒腰:“活着真好,对吧?”
抬头能见日月,低头能闻青草香,稳定起伏的胸膛,女孩娇嫩的肌肤,初晞附和的“嗯”了声。
“年纪还这么小,不好好睡觉,将来可是要长不高的。”宋落书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后来初晞的确长得不如宋落书高,但她觉得大部分的原因应该归咎于成长期跟着宋落书走南闯北却只能啃啃馒头这类没什么营养的食物。
“算了算了,站远点,我教你几招。”
初晞看着她抽出腰间的剑——纤细流利的剑身,雪片一般的刃纹,是把连剑格上都镶着宝石的,精致到像是观赏用的长剑。
还未等初晞仔细欣赏完,宋落书左右摆动了下手腕,开始演示起招式来。
腰肢柔软却不失力度,手一抖剑便直直刺了出去,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的剑招行云流水一般被宋落书施展出来。她身形灵动轻盈,大开大合间却无一丝能被他人偷袭得手的空隙,稍一点脚尖便腾跃至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后,剑被收至身后,人也款款落于地面。
剑身的鸣颤还停留在空气中。
宋落书走近初晞,把剑递给她:“世上剑招千万,但正真用来对敌的无非就两招,一招用来攻击,一招用来防守。将这两招学会自能将其他剑法融汇,立于不败之地。”认真起来的宋落书声音不似往日的轻快,反而有些无法收藏的冷冽。
初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过剑,剑茎上刻着“回雪”二字,她回想宋落书刚才的动作,试探性地前后挥了挥。
宋落书蹲下身,仔细地将初晞握剑的姿势摆正,随即握住她的手向侧方平刺过去。初晞的视线也随之移动,她听得宋落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个长度以外的都是敌人。至于以内,大概就只剩下死人了。”
初晞脊背一僵,侧头看着宋落书,她星般的瞳仁有着无法描摹的感情,冷却炽热。
宋落书松开初晞,到一旁折了根树枝给她,自己取过「回雪」。
握着剑的宋落书气质与平日相差很大,原本恍若轻风拂面一般清新的气息会在瞬间凌厉起来。
“你先将基础打好,别的不用考虑。”宋落书领着初晞将几个基础动作学了一遍,就再也不管了。
几日来他们都是这般度过的,宋落书总是一个人,要么站着看看风景发发呆,要么靠着树干躺在草地上睡觉,也不同初晞说话。初晞偶尔觉得自己似乎瞥见了她略显悲伤的样子,再一看的时候,却往往是同往常一般灵动的目光。
其实对于初晞这样的新手来说,即使是刺、挡、劈几个再基本不过的剑招,做起来也不是非常容易的。
但有人不知道,宋落书这一身剑术,别人教的竟不如自己摸摸索索得出来的多。不过好歹日日夜夜看初晞练习,她也看出了些不对劲,然而在她的认知里,勤加练习总是能解决问题的。因着这想法,宋落书除了偶尔会在初晞陷入困惑的时候指点几句,或是解答一下疑问,很多情况下仍旧是放任她一个人练习。
这可苦了初晞,本就正值在父母跟前撒娇的豆蔻年华,备受宠爱的娇娇小姐如何不倦,只是每每打算放弃,耳边好像就能听见鲜血一滴滴落下的声音,便一次次她抬起酸胀的手臂不停地重复挥剑。
日日坚持,初晞却越发觉得自己比不得宋落书,无论怎么努力,这招式总是流畅不起来,但是宋落书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从不认真教导。我是不是太笨了,完全不适合学剑,所以师父才不愿意教我,初晞竟然开始疑惑起来。
正午的阳光有些狠,宋洛书感受着透过树荫也依旧刺眼的阳光,她眨了眨眼睛。初晞汗流浃背却没有丝毫的松懈,一招一式皆是认真挥出。
看上去。
“你若是这样练习的话,就一辈子别想着报仇了。”
初晞因厌倦原本有点驼着的背瞬间直了起来。
宋落书走到初晞面前,这么几天来她第一次开口评价初晞。
“累了?”
初晞不知道她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连忙摇头:“不累不累,我这就认真练习。”
宋落书却出人意料地蹲下了身子,替初晞擦了擦额角的汗:“去休息会。”
初晞啃着宋落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来的浆果,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捶着发胀的小腿,宋落书让她休息下自己却离开了。
“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啊……”放松下来后,初晞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暮色四溢,但宋落书还没回来。初晞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宋落书除了两把剑就再也没其他东西,剑是从不离身的,想走就走了。她望着无波透亮的湖面,林间晚风掠过发梢,带落了额间的冷汗。沙沙的树叶摇晃声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不安。不安不安不安。
“是她吗?”“对,就是她。”“千万别掉以轻心啊。”“别磨蹭,要是宋落书回来我们就都别想走了。”
初晞觉得自己依稀听到了脚步声。是宋落书回来了吗?她这么想着便撑着树干站起来,却没忍住地向前跌撞了几步,腿还是酸得很。
等等。
宋落书是谁,神出鬼没,身法若风,不觉间就能够出现在你身边。所以,清晰到连初晞都能分辨出的脚步声——
初晞的瞳孔一瞬间缩了起来。
面前是突然放大的,人的轮廓。
下意识地往一旁侧身,初晞恰好躲过了咄咄逼人的长剑。
又是他们!
蓄谋已久的一击失败,来人狠狠啧了下嘴,眼中透着冷意。
对方根本不会因为她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看着根本不带停顿的剑势初晞明白了这一点。但这一回她却不自觉僵硬了身子,刺客粗重的喘息近在咫尺,被放大到令人心悸的地步。
“咔嚓”,树枝折断的声音让思绪本有些游离的初晞回过神来,她有点愣神地看着手里断了半截的树枝。不日不夜的基础练习使得初晞下意识地重复着格挡的动作,在这般千钧一发的时候,正是这没任何花架子的剑招救了她的命。树枝终究比不得利剑,堪堪挡住一击已是极显,电光火石间被砍断的半截树枝擦过初晞的脸生生带出了一道血痕。体型的差距根本无法忽视,尽管剑上力道已被化解一大半,余劲仍是让她向后跌去。
初晞努力稳住身子,摇摇晃晃向后撤了两步,硬是没有倒地。这时候倒是冷静了下来,她感受着发麻的手腕,看着略显诧异的黑衣人,耗尽力气似地垂下了头,只能握紧手中只剩半截的树枝。
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袭来。还是不够啊,如果能再厉害一点就好了,再厉害一点就不会又落得这般地步,再厉害一点师父便会认真教导我了。
“喂,我徒弟也是你能动的吗。”
逼近的刺客占据了大部分的视线,而在余光处——
宋落书。
“师父!”初晞从没想过自己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呐喊的,一下子抽尽所有空气的胸腔都有着若有若无的疼,气结的她忍不住轻声咳了起了。
来袭的人看上去身量不小却在听到宋落书声音的瞬间退到了安全距离,宋落书得以毫无阻碍地赶到初晞身边,一手提着剑,一手护着她转了个身。
“师父……”初晞的话未说完便哽在喉间。
她被人自背后温柔地环着,长长的衣袖遮住了初晞的视线,只听得宋落书的安抚似的声音响起:“不怕。”
初晞霎时间就停止了颤抖。
“都打倒我面前了还能让你们走了!”宋落书看着黑衣人一脸惊恐地后撤,拔出剑就若流星似的追击而去。
“喂,林山,你还不下来帮忙!”黑衣人见状知道这是逃不了,心一横打算和宋落书斗上一斗,嘴上可拼了命地喊同伙。
“对不住了兄弟,保命要紧。”听这音量大小,这个林山根本就是撒腿就跑,完全不管同伴死活的。
被无情抛弃的黑衣人看着步步逼近的宋落书,咽了咽口水。拼一把吧!他一副鱼死网破的表情,壮士断腕地大喊却着看也不敢看人一眼就朝前面的空气劈去。
可他这一声都没喊完,就断了气。
“都最后一句话了还这么无趣。”宋落书收好连血都不曾沾上一滴的「回雪」,嫌弃地绕过了尸体。
初晞想自己大概真的一辈子都赶不上宋落书,面对敌人她竟然害怕到连手都抬不起来。她自嘲地低下了头。
“不愧是我徒弟。”
嗯?初晞抬起脸,宋落书的眼里的亮光让她心颤。
“能用树枝挡下一剑,做得很好。”
“师父……”初晞想自己的眼睛一定红了。
“把你鞋子脱了。”
宋落书突然说了句令初晞莫名其妙的话,她生生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宋落书从怀里掏出一双鞋子递给初晞:“我想,你一定想换一双鞋子的。”
初晞看着自己的脚,那天走过庭院,淌了一地的鲜血浸透了鞋面,干透了之后留下了难看的褐色的痕迹。
泪水夺眶而出。
“欸,怎、怎、怎么哭了啊。”宋落书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该安慰呢,还是就这么走开让初晞一个人发泄。
初晞死死抱着宋落书给她买的新鞋子,涕泗横流。过了会,她感觉到自己的头被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下,像是小动物在试探一样的力道。
“别哭啦。”
初晞抽抽搭搭地扑到了宋落书怀里。
从那天起,初晞同宋落书走了很多地方,在繁华阜盛的都邑中闲逛,也对着衰败倾颓的残垣叹息,不过无论城郭乡野,都是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的。
如果说十岁时还懵懵懂懂不识人性,和宋落书风餐露宿朝夕相伴六年的初晞,对于她是个怎样的人也可为知根知底——作为一个成年人尚且不靠谱,更不用说为人师表了。但就算如此,初晞还是一直跟着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栉风沐雨的春夏。
至于原因,救了她一命,教她剑术,怕麻烦的要死却没有扔下她的,自始至终也只有宋落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