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惜予的竹屋远比看上去要大得多,后屋能看整个山景。
暮春的山色是无论多少次都看不够的。山顶的杏花方才盛放,底下的已经落了满地的粉色,松柏的叶子越发绿了,层层叠叠的蜿蜒成好看的渐变,清晰的鸟鸣,天际的浮云,溪水的低吟,俯仰间都是勃勃生机。
“好看吗?”郭惜予难得的没有扰乱初晞欣赏风景的情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好比揉着迷蒙的雾气,幽雅温和。
初晞看着郭惜予的侧脸,这个人明明是在笑着的,却没有笑的温度,青草娇花,天地寰宇一映入那双看不见的眼瞳便失了所有的光彩,只留下没有涟漪的墨色。
“嗯。”初晞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只应了一声。
“是吗?”郭惜予的声音很轻得同自言自语一般,有些让人难以察觉的怀恋。
“是啊,今天天气好得都看不见云。我很久没有看到这么蓝的天了。”初晞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自然的气息让她饱受噩梦折腾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郭惜予轻笑出声,像是完全不在乎初晞这一番戳人痛脚的话:“耳朵倒是挺灵的。”
初晞听到这温和的笑声却是猛一激灵,和宋落书呆久是没大没小惯了,现在自己可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典型,她缩了缩脖子,正打算开口转移话题却被郭惜予打断了。
“看够了吧?”在初晞沉浸于和风暖阳中时,郭惜予已经走到了从里屋延出来的水榭,躺在上头摆着的一张藤编摇椅上。
初晞猛地咳嗽了一声,一句“没有”才给生生吞了回去。
“该干活了,小姑娘,”郭惜予晃着摇椅,木质的平台嘎吱嘎吱的响,“我去年在这儿埋了坛酒,你帮我挖出来。”
“哪儿?”初晞望着眼前的小山坡,觉得这景色突然间就不怎么好看了。
“这儿。”郭惜予直起身,判断着初晞的方位,毫不吝啬地朝她粲然一笑。
初晞现在有点想念宋落书了,毕竟按照宋落书的脑子是想不出这么个折磨人的方法的。
郭惜予思索了一下,好心地补充道:“大概在一棵树下面吧,离屋子不是很远的。”
周遭树枝摇摆,绿叶相互摩挲,杏花簌簌又落了一片,粗粗细细的树干在枝叶花色浮动时若隐若现。
“你不和我一起找吗?”初晞还是想挣扎一下,试探性地问道。
“你也知道我看不见啊。”郭惜予笑得似乎又灿烂了一点,如果玉衣雪在这儿一定会觉得他这笑脸和慕清的如出一辙。
接下来的一个上午,初晞就绕着整个后屋挖地。
郭惜予撂下一句话就再不搭理她了,没个工具,初晞只能拔出「晨露」掘土。出自郭惜予之手的剑哪一柄不是声名在外,剑客也好、铸剑师也罢,莫说拥有一把郭惜予亲手铸的剑了,哪怕是窥见一次真容都值得向外人炫耀。而现在这削金断玉的宝剑却被一个小姑娘用来刨地,这事儿要是被江湖中人知晓怕是会痛心疾首。
郭惜予发觉这一点之后也是有些愣住了,他手铸的剑还从来没有这么不被爱惜过。不过,诧异也只是一小会儿,既然初晞已经是剑的主人,那便随她怎么用。他躺在藤椅上,仰头面对着大好的山景。眼睛看不见,反而愈加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瀑布直冲而下飘散在空中的水汽,感受到漫长舒坦的阳光,和兰花香。
“惜予,惜予!”
很少见的,胸膛有了剧烈起伏的女孩,一看就是着急赶过来的急促的呼吸,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束起来的头发已经有些散落了,一缕缕黏在泛着粉色的脸颊上。她的眼睛永远是孩童似的,亮亮的,着了动人心魄的色。
“惜予!”女孩太久没看到郭惜予了,他刚一出关,立刻就赶了过来。
温暖而柔软的躯体接了个满怀,低头便能瞧见发丝上化了的雪花,还有不知道总是萦绕在少女周身的兰花的香气,郭惜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惜予,惜予惜予惜予。”
郭惜予任由女孩子环抱着他,软软的声音像是独自经历了一场离家不远的冒险的小猫崽。
“我好想你。”
听到这话,郭惜予似乎能够感受到自己心里的冰又破碎了一厘的声音,被玉山的风雪迎面一吹冻得有些细颤的身体,因着拥抱传递过来的体温,因着少女浅浅的呢喃慢慢没有了不适,逐渐热和了起来。
“我在呢,”郭惜予的嗓音就同不愿惊扰一个香甜而脆弱的泛着花香的梦境般低沉柔和,“落书。”
落书……
郭惜予睁开了眼,水榭上方没有树荫,天上没有浮云,日光倾泻入眼,瞳仁的深处清清楚楚映着这一切,平静得如同最浓重的夜。
“竟然,开花了。”
初晞精疲力竭的时候,却看见原本悠哉游哉躺在躺椅上的郭惜予站在了离自己不远处的花圃旁边出神。
“你,你想起来埋在哪儿了?”初晞提着晨露兴冲冲地跑过去,掘了一个上午的地,玉衣雪送她的新衣裳姑且不说,连脸上也有几道纵横的泥印子。
“别过来!”郭惜予却突然厉声喝住了她。
初晞被这一嗓子吓得顿在了原地——郭惜予前面是一株兰花。她虽然不懂兰花的品种优劣,但这瘦到让人产生蔫了的错觉的白色花骨朵,和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杂草一样绿得斑驳的叶子。怎么看也没什么什么稀奇的。初晞是越加不理解这个性情不定的人了。但是——
好香。
这种香淡而远,丝丝缕缕地很难捕捉,却又无孔不入,不觉间那种沁心的香气入侵了周遭的全部空气,呼吸吐纳便全是闻了多久都不会厌烦的花香。
“喂,你告诉我,它是不是开花了?”郭惜予的声音竟然听上去比平时高了点。
初晞正沉浸在花香中,下意识地点头,好半晌才想起来对方的目不能视,连忙答是。
“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迁错了一株,”不知道为什么,郭惜予竟然自嘲地笑了,“这么多年了,原来你还是愿意开花的。”
这个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仿佛那个女孩的眼波流转就在跟前,他想要叹息。
“落书。”
初晞听到宋落书的名字心猛一跳,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试探性地问:“谁?”
郭惜予没作声,就直挺挺地站在那株兰花前。明明他只能感受到一些模模糊糊可以忽略不计的弱光,却仍旧用了全身的力气看向它,似乎那样就能循着花香回到过去。
那个简单甚至有些枯燥的过去,那个有忧无伤踽踽前行的过去。
终究是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