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书人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职业。
他们翻山越岭,积攒经历,在不同的村落里讲故事,其内容一般是近年发生的大事,以及过往英雄的事迹,有些类似于神灵同盟的吟游诗人。
再后来,游书人的队伍愈发壮大,书目的题材也从纪实类转向更奇诡瑰丽的幻想类,将历史事件稍作改良成为一节节荡气回肠的史诗。
现在,有辈分的游书人更是活跃在权贵们的各种宴会上,街头和酒楼都能寻觅到他们的身影。
玉阳街是离白星见等人最近的市街,街头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工整的刻着这条街的历史,下面铺着一块大而平整的石板。
从日出至日落,石板上总会有游书人在上面讲书,也正因为此地人流大,历史久,来往的游人有足够的见地和源晶,所以敢在此开嗓的游书人无一不是底子厚实的高手。
三个人站在乌泱的人群外围,不住的往里张望,贺青苦着脸抱怨着说道:“是这吗?围的人不少啊。咱们挤不进去吧?”
忽然听见最里头猛地铮响,像是金铁暴鸣,一瞬间大家都静了下来,就连贺青也规矩的收声,只是探头看哪边能挤进去。
贺青懂得这是“静定”,意味着游书人要开始下一段的书目。
游书人悠长的声音从里圈徐徐传到外围:“我们已经讲完了‘千金折骨’,接下来的书目还请诸君发落。”
人潮一下子沸腾起来,三人对视一眼,随即一同开始大声嚷道:“狼啸天渊!我们要听狼啸天渊!”
可惜声音淹没在人群里,像是一滴水啪入烧开的茶壶,游书人根本不可能听到这几个字。
白星见正热情的叫着,可忽然觉得天空猛地一暗,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光头的巨汉站到了他的后面。
巨汉身披简陋的兽皮,古铜色的硕大肌肉竟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光泽,他神色虽然平淡,但隐隐透出赫然的霸道,如同极古的巨神傲立人间。
巨汉似乎认识贺氏兄弟,他平静的看了一眼贺昂,友好的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收回目光。
贺昂身体发直,他紧紧的扣着白星见的手,神色严肃,贺青的脸也显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怎么了?”白星见低低问道。
贺昂看了弟弟一眼,也压低声音:“他是父亲的贵客,好像是叫马台......不知道为什么来这了。”
贺青没作声,因为他也摸不透这个人。马台是谁?他来北幽做什么?这些他一概不知。但他清楚一点——这个人来北幽之后,父亲的眉头就一天比一天皱的紧。
奇异的是,马台如此显眼的身材竟未引起大家一丝注意,但挤得满满的人群却都不自觉的分开一条道路。
白星见犹豫了一下,还是拉着贺氏兄弟跟着他走到最里面。
马台毫不在意身后跟着的三人,他在最里圈如一个普通听众一般规矩的盘腿坐下,他对着游书人说道:“讲狼啸天渊吧。”
中心只坐了一个老人,他一手按着沉水木,一手扶着石弦琴,神色悠然。但离他最近的竟是白皓月!
白星见心中有些局促,不知道如何面对兄长。
他知道白皓月喜欢听书,确切的说这个年纪的少年一多半都喜欢听书。他搓着衣角,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
白皓月盘腿端坐,神色安宁,他也注意到了挤进来的白星见,可他脸上没有表示出一丝一毫的异动,只是略微一扫就过去了,反而将注意力投向前头的马台。
白星见莫名松了一口气。
游书人凝视着马台,声音呢喃道:“那我们今儿就讲狼啸天渊这一节,还请诸君担待!”
白星见诧异的看了马台一眼。
看上去像是这个神秘大汉用了幻术影响游书人,可他隐隐感觉这个壮汉只是单纯的用气势慑服了游书人。
周围听众都有些不满,嘟囔了两句也便静下来了。
“要说这‘狼啸天渊’,想来诸君自然早有所闻,无非是那草原天盘武翰马台于那血族天渊的一番往事。”
“烽狼原与咱们帝国风情不同——帝国群英豪杰的故事,恢弘悲烈,样样经得住咀嚼,如那白衣的策士在高阁上负手俯瞰,心中涌动的是刀光剑影;黑铠的将军在战场上策马冲杀,血气喷薄冲霄;意气风发的少年醉后在殿前高歌抱负;侠客戴着青色斗笠在雨中听潮;老者躺在山林听松照雪......”
“然那草原却是不同,左右不过些莽夫斗勇,一腔蛮勇。所以绕说这草原旧事,打戏繁多,细腻不足,我讲的乏,诸君也听的厌......”
一席话下来,听众们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帝国对烽狼原的印象普遍如此——有肌肉没脑子,仿佛什么事都可以通过打一架来决定。
贺青一直在偷偷看着那个光头壮汉,只见他一直保持着面无表情,看上去倒有些可怖。
“而今我却讲一段那翰马台狼啸天渊背后的风流如何。”游书人猛地一拍沉水木,这意味着书目开讲——
“草茵松盖,风裳水珮。当年佳人梦不成,泪眼更问仙人卜——噫!却说那翰马台......”
游书人拨动石弦琴,现场无形中波散出一种旖旎的氛围。
贺青挠挠脑袋,听的有些迷糊,这个游书人讲的和他印象里的故事好像不太相同。
他记忆里的狼啸天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草原传奇。
故事里是挂着铁刀的武士骑着战马嘶吼,他们住在骨竹和毛毡搭的帐篷,随着时令游动。
当战争的号角吹响时便有漫山遍野淡金色风旗猎猎作响,勇士挥着铁铸的马刀对砍,活着的人拥有女人和牛羊。
这是一种荒乱的力感美——原始,野蛮,纯粹。
草原上阳光大片如流云,群羊在风势中远望起伏,没有那么复杂的爱恨情仇,一腔热血澎湃无拘束的冲到最顶点。
可游书人不是这样讲的,他讲的是翰马台如何如何勾搭漂亮的女奴,战争和杀戮都围着那几对男女存在,而不是为了原始的生存。
夜晚映着铜光的篝火里主角不是嚼着羊肉饮酒的勇士,而是风流痞坏的青年。
雄狮和猛虎比最温顺的狗还来的听话,所有人都像是未经血泪的瓷娃娃一样开心调笑。
贺青越听越火,越听越气。他张头四望,可周围人都带着笑容,每一个带着隐约性暗示的桥段都能引得大家心照不宣的笑容。
贺青没听过多少书目,所以他理解不了别的听众,大家不喜欢听纯粹的打戏,哪怕游书人说的天花乱坠,绘声绘色,听众也会乏倦。
如果战争是为了爱恨情仇,儿女情长这种更贴近生活的目的,听众自然而然会被引着听完。
实际上,场上除了贺青,另一个人也皱起了眉头。
马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