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秘密

船上有五天的饮水与腊肉干，但份量只够两人，显然当初准备时没有考虑到其它乘客。藤堂鹤面色阴沉，想来到了离岛那一刻，自己会被无情舍弃，在陈州谈的交易终究是一场骗局。岂有此理，自己只能做被人牵线的木偶吗，以后的生路真要靠鲍雪这个活死人？

龙琳坐在船尾，不住向四下张望，船已经划了很远，通灵岛变得非常模糊，可努力环视，仍然不见父亲的影踪，前后不过一刻功夫，这人竟逃得犹如凭空消失。终于看得累了，失望了，女人垂下头，一言不发，其后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一声不吭。

藤堂鹤理解她的心情，知道她需要时间缓解被抛弃的创伤，但时间一久又有些担心。到第二日下午，阳光明媚，海风也不那么强劲，犹豫片刻，他终于道：“难受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

龙琳哇一声就哭了：“他为什么不管我，前后两次连头都不回？我是不是不该被生出来，我是不是多余的，我是不是多余……呜……”

藤堂鹤微微一叹，对龙传孝亦是极其鄙视，却只能轻声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你身边也有很多人，干嘛只在乎你爹对你的看法，不在乎其它人呢？”

“那是我爹呀，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当然在乎他。可他为会么一点都不在乎我，他怎么这么绝情？我，我一直讨好他，巴结他，还强迫自己上岛给他当内应，每天提心吊胆的，连睡觉都不敢吹灯，可是，他，他，我是不是多余，我是不是多余？”

藤堂鹤望向远方，缓缓道：“当初我娘抛下我时，我也这么想，我也觉得自己不该被生出来，可哭了很久才发觉：她为什么抛弃你，是因为你无足轻重，因为你毫无价值吧？如果我继续哭下去，继续自暴算弃，那岂不是证明她做的没错，证明自己真的很卑微。这样不行，我不接受这种评价，我得好好活着，活得风风光光，尽快出人头地，让所有人都仰视我。这样等将来相遇，她才会发现自己错得多么厉害，舍我而去是多么愚蠢。你明白吗，你是为了那些在乎你，关心你的人活着，不是为了一个只想利用你的市侩小人。你可以难受，后悔，但哭过以后还得往前看，因为，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龙琳抹了抹眼泪，原来自己经历过的，藤堂鹤早就熟悉，不禁哀声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我身上？我又没做错什么，只想安静的生活，可为什么要成为别人眼中的故事？我，我知道他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所以一直小心翼翼的，可到头来……”

藤堂鹤笑笑道：“你爹太古板了，其实儿子女儿都挺好，我看没什么分别。”

龙琳摇了摇头，悲声道：“这里面分别大了，太大了，你不是女人，你不会了解这种压力。唉，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做男人，再不当女流。”

“别说傻话，你以为做男人很容易吗？人活着都会背负压力，只是你能看见或看不见罢了。”藤堂鹤把胸膛一挺：“算了，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我给你唱首歌解解闷吧。”

龙琳心里烦乱，道：“我不想听”“你必须听。你现在被烦恼困住了，心里想的全是破事儿，必须要转移注意力。我的嗓子可是五祖级别的，怕别人嫉妒一直不肯开口。今天算你走运，听好了啊。”不容她拒绝，藤堂鹤张嘴就是一首完整的《逍遥鸡》：

“每日不劳而获，每日有窝而栖，不像世人忙碌，为活各奔东西。恶鹰盘旋头顶，小贼伺时来欺，我心镇定不乱，自有人类着急。笑看争名夺利，不屑雪月风花，娶妻不用彩礼，嫁女何必多求？简简单单一世，开开心心一生，他日莅临餐桌，不悔今世逍遥。”

一开始龙琳不想听歌，但几句后便被吸引过去，一时微微出神，目光在男人脸上停留片刻，忽然一低头，脸上有些红了，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给自己唱歌，第一次！藤堂鹤道：“这打油诗的后半部鲍雪不太满意，所以没向外公布，不过东厂眼尖耳长，还是给偷偷弄来，怎么样，我的歌声悦耳否？”

龙琳瞄了他一眼，故意道：“不好听。”“啊？我嗓子可是五祖级别的啊。”藤堂鹤眨了眨眼道：“不过夫人品味超常，这倒也说不定。既然歌不好听，那我讲就个笑话吧，《剑鞘合一》这种我还会很多，夫人想听不？”

龙琳大窘，忙道：“我不听。”

“干嘛不听，我很擅长这种故事的，又精彩又奇特，你就听听吧。”

“我不听。”龙琳满脸通红，腾地站起来：“你要敢讲，我，我就跳到海里去。”“你要跳下去，我也跳，然后把你捞上来，逼着你听。”“你？”龙琳直直瞪着男人，忽然气得一笑：“讨厌。”

接下来几天，藤堂鹤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让龙琳忘却悲伤，重新振作。虽然二人之间还隔着最一层窗户纸，但龙琳清楚地察觉到，能接受自己两次欺骗而不离不弃的男人，从头至尾对自己始终如一，这样的男人。这世上不会再有了。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男人颇有情义，终日一口荤腥不动，饿了居然下水去找海藻海带，就那么生吃。他还记着对宫天骄的愧疚，曾经发过的誓言。

第八天一早，风铃渡口。

藤堂鹤不是专业的水手，两天前就迷了路，幸好遇上一伙渔民才转回正途。上了岸在高低不平的土道上走了一会儿，又越过几户民居，他背着鲍雪才来到一座旧而不破的岳飞庙跟前。

龙琳一望荒凉的四周，不禁道：“就是这儿？”“是的。原来当地里长为了拍马屁，在这儿为陆海空盖了一座血神庙，但不久被陆海空发现，勒令重建，把主人换成了岳飞，有七八年了。”说完在附近租了户家家小院，三人暂时安顿下来。

藤堂鹤又看看腕上的舍利手串，道：“自从带了神针，我的面具几乎都失效，虽没报废，但也需重新用药液浸泡。来时我在路上看到一家医馆，应该有我需要的药材，我去买几味回来，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吗？”龙琳摇了摇头：“你快点回来，我可不想守着一具活僵尸。”

说来也怪，这么多天不吃不喝，鲍雪的样子丝毫未变，呼吸始终平稳，似乎体内有什么宝物一般。藤堂鹤安慰几句，便速速离开。

只是普通的乡野郎中，药材储备不多，藤堂鹤挑出十几味有用的打了三个小包，很快又原路返回。但刚看到租住的小小院门，只见段骑鹰，段情与龙琳站在一起，正面对一个肋下配剑的青年男子。那男子侧脸相对，非常陌生，但藤堂鹤还是认出那把剑鞘来，银光闪闪，造型精致，不就是在通灵岛海边偷袭自己的那一把？

果然段骑鹰说道：“你不必否认，本帅行走江湖数十载，这点记性还是有的，那日在通灵岛的蒙面人就是你。说，你为何要冒充东厂，你到底是谁？”

那青年皱了皱眉：“你不为陆大人报仇，却来难为替他不平之人，这是何道理？”“报不报仇我自有打算，轮不到你一个后辈编排，马上回答我。”

青年沉默片刻，道：“段帅有伤在身，动怒可不太好。”

段骑鹰面色一变，虽然逃离通灵岛，但在大批高手的追击下，他吃了不少亏，最喜爱的白刃丢失，肋骨也被紧追的何煌恩打断一根，想不到这青年竟能看出来，他森然一笑道：“那又怎样，你以为胜得了我？”

“短时间内不行，不过以二位现在的状态，我若逃跑，你们是追不上我的。”说完脚下发力，那青年如兔子般逃之夭夭。

段情瞪了瞪眼，没有去追。青年说得没错，这几日她和段骑鹰极度疲惫，要追上他的确很难。

段骑鹰脸色发青，忽然望向藤堂鹤的隐藏方向：“出来！”

藤堂鹤急忙现身，陪笑道：“段帅不用在意，以您的神通杀他不过就是碾死只蚂蚁，全看心情而已。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段骑鹰稳稳情绪，笑道：“不错，反正他要杀的不是我，何必跟他计较。”说完转身去找鲍雪。

无需再拖，现在就是显露真相的时刻，现在在就是验证雁登云身份的关头。

简陋的木床上，众人目不转睛，只见段骑鹰取出猎毒神针，缓缓插入鲍雪的头顶，很快一股黑水儿顺着金针外溢，流到床头的竹枕上。两年前为提升毒攻抵抗雁灵甲，鲍雪服食了大量毒物，但最后关头被手下欺骗，以次充好，导致他体内的药性失去平衡，造成反噬，全都瘀堵在血液中。如今用了神针引导，总算能彻底疏通余毒。

然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男人呻吟一声，醒了。黯淡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一转，最后落到段情身上：“段姐，是你吗？”

段情的目光有些复杂，默默注视他片刻，转身离开。段骑鹰接道：“叙旧的话还是等会再说，我问你一件事，要想活命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鲍雪不想看他，注视着棚顶道：“你问什么？”“神农会的雁登云，到底是不是真的？”

鲍雪面色一变，忽然想起往事，目中出现了一丝愤怒，但随即又被深深的疲倦取代，闭上眼有些无力地问道：“他还活着？”“那个雁登云是不是真的？”

“不是。”鲍雪满脸消沉，低声道：“他叫庞欢，本是天医教外雇的一个木匠的儿子。后来他父母双亡，我见他可怜才带在身边。两年前我被雁灵甲追杀，情势危急，他为求自保就冒充其子雁登云，后来又在我练功的药材里暗动手脚，害我走火入魔。他是想从此洗白，杀我灭口。”

“庞欢，你能确定？”“他在我身边十几年，化成灰我都认得！”

“真的在哪里？”“……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如果你不回答，我让你永远休息！”

鲍雪睁开眼睛，忽狠狠瞪着他道：“你为什么还没死？”语气中竟充满怨毒。

“你少废话，我问最后一遍，真的雁登云在哪里？”

床上的男人狠狠瞪着他，忽然一扭头，吐出一个地名：“浙江四明山，黑旗要塞。”

“胡说八道。黑旗要塞早就归顺了朝廷，你会自投罗网？”段骑鹰不信。

鲍雪轻蔑一笑：“有段时间那要塞确实很强，人才辈出，名扬天下，但自从投靠朝廷，现状已大不如前。当年公孙圣离开，带走了大批不愿受拘束的高手，再加上另一部份去了京城，如今的要塞已只剩下一些恋家的老弱病残，藏人又有何难？成化二年庞欢受我命令盗墓，结果将盗洞打得偏了，正打进要塞在地下的一个废弃的训练场，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将要塞的地下做为据点，根本没人知道。”

“当年雁灵甲找你，既然情况危急，你为何不交人？”“那雁登云不服命令，被我收拾得很惨，我手下都以为他死了。如果我将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交出去，雁灵甲只会更怒，更要找我拼命，我哪会这么蠢？”

段骑鹰道：“现在是成化十四年12月初，你确定雁登云还在？”

“十四年？”鲍雪的目光有些迷茫：“我竟昏迷了两年吗？好，他翅膀硬了，长大了。”顿了顿又道：“不回去看看，我怎么能确定？”

段骑鹰登时沉默。藤堂鹤犹豫刹那，不想继续再趟混水，立刻上前道：“段帅，您答应过我只要把鲍雪弄出通灵岛，立刻还我自由。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不知否兑现诺言？”

段骑鹰微微惊讶：“哦，我说过吗？”

藤堂鹤心头一紧，下意识靠近鲍雪，如果段骑鹰敢下杀手，他会立刻用口中的毒牙逼退对方，然后制住鲍雪，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

“您说过。”

“……呵，好像是说过。不过我要延后几天，现在鲍雪身不能动，你要走了，难道让我去侍候他？等到四明山见到真的雁登云，我自会放你离开，不差这几天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