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的马车来到了玄武门下,立马就有士兵迎上去,静候大楚楚公主下车。
待马车停稳,东方槐桑便缓缓从马车里下来,她微抬着下巴,望着玄武塔上那一排井然有序的士兵皆躬身低头,以表对她的敬意。
她仅是微微一点头,随后就往玄武门里走去。
塔上的士兵们等到东方槐桑离得远了,才皆抬起头直起腰,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大楚的将士们,最尊敬的人不是大楚皇帝,而是当年叱咤战场的东方常华。而身为东方常华的外甥女东方槐桑,同样也值得大楚将士们的尊敬。
玄武门后,是皇宫。
皇宫中,有一位号称天下第一美男的皇帝。
而这天下第一美男,却是东方槐桑最嫌弃的人。
她看见他时,他正在批阅奏章,眉宇之间的戾气似乎已深藏多年,丝毫没有当初她第一次见他时的稚嫩与怯弱。
跪在身旁的老太监正想高声大喊:“楚公主觐见!”她瞥了他一眼,他立即闭上半开的嘴,低下头连气都不敢小喘出来。
她跨过门槛,走进大殿,随即跪下,双手交叠置于地,弓腰磕头,并道:“微臣叩见陛下。”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楚羲桀猛地抬起头,那抹难以释怀的白色身影即刻映入眼帘。他过分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嘴角也不禁向上扬起,并用分外沉厚而又充满磁性的声音言道:“槐桑,你来了!”
说着,他十分随意的将手中的奏章扔到一边,还急急忙忙的走向她,这哪有一个君王的样子?分明是个莽撞少年的模样。实际上,他也只是小了东方槐桑两个年头罢了。
“快快起来!不是说了你不用向我行礼嘛……”未等楚羲桀走到东方槐桑的面前,未等他弓腰想要亲自扶她起身之前,她已迅速站起身来,毫无失一个公主应该有的仪态。
嘴角刚刚扬起的兴奋,就在她站起身时,陡然泯灭。他依旧笑着,只是看起来格外苦涩。他还未来得及伸出手去扶起她,她就已经端庄过头的站起来了,他也只能停在离她五步远处,傻傻的无声的笑着。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失落,也看到了他嘴角的难堪,但她不以为然。哪怕眼中的那张脸,是这天下最美的脸。
忽的,陷入沉默。
“你总是这样。”和往常一样,每次的沉默,都是由楚羲桀来打破。他收起虚伪的笑颜,和她一样,面无表情。
“陛下,宣微臣是为了何事?”她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在意一个君王的感受,她只想他赶紧把事儿说了,她便可以赶快儿回楚宫去。
而他身为大楚皇帝,对于她的不在意竟没有一丝丝的怒火,有的,仅是习以为常的苦闷。
他是君,她是臣。在这富丽堂皇的金銮殿上,他从不敢对她发脾气。不是怕,而是不舍。他不舍得她受别人的脾气,包括他这位大楚史上最年轻的君王。
“听闻,”他温柔的盯着她,也尽量隐藏自己的苦闷,至少要让她觉得他此刻并没有不开心,“你带了一个男人回了楚宫?那个男人不会对你产生不利吧?”
但其实他心里明白,哪怕他将自己的难过全表现了出来,她也不会过问半分。
“回禀陛下,不会。”她稍稍低着头,这是大楚之臣向大楚皇帝回答问题的基本礼数。
“哦……”他见她低着头,微不可闻的苦笑了一声,如高崖边上的月亮般魅惑的眼睛里,闪过仿若春日里的一滩静水,忽的被一只顽皮的鸟儿掠过般的涟漪,明明无需在意,却又令人躲不过那凄凉的美,可偏偏那人永不会是她,“但你还是要提防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总归是危险的。”
“陛下不必担心微臣,”她依旧微低着头,“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那……”他顿了顿,“我还听闻,他长得挺好看的。”
“陛下怕这个?”她嘲讽道,“若微臣会因为一个人长得好看,便喜欢上那个人,那微臣早已为人妻了。”
是啊,如果她会因为一个人长得好看就喜欢那个人,那她如今就不会是大楚的一位公主了,而会是大楚独一无二的皇后。
他什么时候蠢到,会问这种问题?
或许只是想和她多说会儿话吧。
“陛下,可还有什么事?”她开始显露自己的不耐烦。
“我……”他抬起头看了看外面天上格外耀眼的太阳,“快到中午了,留下来陪我用午膳吧。”
“不了陛下,”她毫不犹豫就拒绝道,“楚宫还有很多事等着微臣回去处理,请陛下准微臣回去。”
“槐桑,别总是这样,别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好吗?”他堂堂一位君王,从来只会对她露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他的低声下气,是恳求,是哀求。他是大楚的皇帝,他不该如此卑微,何况卑微到我见犹怜,却得不到她的半点儿怜悯。
因为她早已司空见惯,又怎会看进眼里?在她的面前,他从未有过一位君王的尊严与威慑,以前没有,如今依旧没有。
“陛下折煞微臣了,楚宫的确还有很多事等着微臣去处理。”
听言,他无比自然的背过身去,并温柔道:“那你退下吧,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她感受得到,他的温柔下,是那份想要大开杀戒的冲动与怒火。
“微臣告退。”她边说着,又再跪下,重复着方才进来时的动作。
她不知,背对着她的他,那魅惑的容颜已因愤怒扭曲的分外狰狞。
待东方槐桑离开后,楚羲桀终于吼道:“我对你这么好!瞎子都看得出来!”
他这一声吼,震的门外那几个站着的小宦官皆跪下身去,还不住的颤抖着。
尔后,他怒道:“去把石贵妃叫来!”
“是——”一直跪着的老太监应了一声后,便抖着身子起来并退去。
他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门外,等着自己的发泄工具的到来。不禁勾起足以蛊惑人心的嘴角,若不看他那双此刻被怒火充斥着的眼睛,谁都不会把他联想成一个杀人如麻的皇帝。
一回到楚宫,东方槐桑就吩咐道:“好好准备今天的午膳。”
一群婢女应声道“是”,随即便一半人退了去。
不出半个时辰,在东辰宫的主殿里那张楚宫中最大的饭桌上,被摆满了山珍海味。
这张桌子上,已有许久没有被摆着这么多的菜肴了。
楚宫的厨子们都很惊讶,甚至惊讶到了惊恐的地步,怎么楚公主突然就要大摆宴席?他们已经大半年都没有好好下过厨了,到时候不合楚公主殿下的胃口,真不知会有多少厨子要被棍棒伺候。难不成是有什么重要的宾客要来?亦或是……如公子要回来了?忽的觉得后者有可能发生,他们下厨时就没那么紧张不安了。要真是如公子回来了,哪怕他们真做的不合楚公主殿下的胃口,也不必受皮肉之苦。
只要有如公子在,楚公主殿下就不会发怒。
三年前,楚宫的婢女宦官们就开始这么认为。
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宾客要来,那位如公子也没那么快回来,只不过是东方槐桑一时心血来潮,想好好吃个饭罢了。回想过去三年,她还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去把楚靖侯和阿晔叫来。”看着满大桌的菜肴,她忽然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说话的语气竟难得的温和。
片刻,东方靖年便站在桌旁,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东方槐桑。
“我知道你姐长得不差,但也没必要一直盯着她。”
“切!”东方靖年白了东方槐桑一眼,随后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凳子上,问道,“得了吧你,抽什么神经?居然摆这一大桌菜?”
“我也不知道,”她拿起一双玉筷,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漫不经心道,“我让他们好好准备,谁知给我准备了一场接风宴。”
话音未落,她伸向那盘青椒鱼头,夹了一点儿青椒末儿尝尝。
“那是当然,”他也拿起筷子并伸向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随便夹了点儿东西尝了尝,“他们可惹不起你,不好好准备,断胳膊断腿了可没法儿讨个公道啊。”
这回,换她白了他一眼。
“怎么,”东方槐桑看了看门外,问道,“阿晔还没来?”
忽的,碧萝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兀地跪在她的身边,慌张道:“启禀公主,二公子说,他身体不适,自个儿来不了。”
“自个儿来不了,就找人把他架过来。”
“噗呲!哈哈哈……”
碧萝还没反应过来东方槐桑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先听到东方靖年格外放肆的笑声,随即又看到东方槐桑将自己手中的筷子十分随意的扔向东方靖年,被东方靖年轻而易举的躲开了。
“不懂?”东方槐桑见碧萝还跪着,不耐烦的重复道,“找人把他架过来。”
“奴婢懂了!奴婢懂了!”碧萝惶恐的站起了身,又急急忙忙的跑了回去。
东方靖年瞥了一眼碧萝娇小的身影,嘴角的笑意还未退去:“你吓着她了。”
“你管不着。”她又夹了点儿青椒末儿置于口中,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俄而,东方槐桑看见阿晔一脸不情不愿的走了过来。
“哎?怎么你不是被架过来的?”东方靖年看着阿晔一副“受气小媳妇儿”样,不禁想要挑衅一回。
但阿晔并不予以反击,而是没好声好气的质问东方槐桑:“你又想干什么?”
“哟!”东方槐桑并不想回答,但东方靖年却生起气来,“你这小子,给你好脸色看,你就要成窜天猴是吧!你的眼里只有大楚楚公主,没有大楚楚靖侯是吧!”
屋内的婢女宦官都以为,楚靖侯是在替自己生气,但东方槐桑明白,他是在生她的气。堂堂大楚楚公主,怎容得他人这么对自己说话?既然从前不容许,那么现在也应不忍受。
他人眼中的大楚楚公主,从不会忍让任何对自己不尊敬的人,哪怕是一国之君,她也会狠狠还击。在他人看来,大楚楚公主虽心肠歹毒,但从未败于任何人,就好像完全没有弱点,完全没有软肋。
既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形象,怎能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少年而打破?
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疏忽了。
“来人,”她放下手中的玉筷,厉声道,“赐二公子二十大棍。”
随后几个侍卫上前擒住阿晔,并将他按在地上,准备棍棒伺候。
忽的,她又道:“慢慢赏他,命别赏丢了。”
“你——”
一棍落下,将阿晔想要说的话打退了去,躲在咽喉处,不知何时才能在她的耳畔响起。
此刻,她冷若冰霜而又分外显得高贵的容颜,与他面无血色且十分狰狞的面孔相比,不知是何意味儿。她想罚他,但又不忍心罚他。看着那根比他的手臂还要粗壮的棍子,重重的打在他的身上,要是只是个正常人,并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对于他来说,那便是宛如千斤重的石板。
一棍接一棍,等他好不容易忍受住了这一棍带来的惨痛,下一棍才会落到他的身上,可偏偏是他才忍住了,下一棍就立刻落下,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东方靖年面色凝重,他没有想到,东方槐桑会罚的这么重。二十棍对常人来说,就已经罚的很重了,毕竟这可是楚宫的棍棒伺候,可是对阿晔来说,这二十棍怕是会把他打得只剩一口气了。不过,既还剩一口气,他就能救活他。
可七棍下去,阿晔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已经和他的脸差不多颜色了。青色的衣裳依然是青色,只是七棍,还不至于让他皮开肉绽,只不过他额前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湿,恰好有一滴汗水顺着黏在他下颚的发丝滴落到地上,他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听到了那滴汗水绽开飞溅的声音。
接着,第八棍落下。
东方槐桑依旧是面无表情,令人觉得,她丝毫没有心疼过这位少年。殊不知,她那只藏在衣袂下的纤手早已握紧成拳。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到,别人又怎可能会察觉得到?
她看着阿晔煞白的面容,澄澈的眸子如无风晨下那一汪秋水,冷寂,凄凉,似乎眼中的少年并没有受着罚,似乎她的眼中并没有那位少年,似乎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人,似乎那只是一双分外澄澈的眸子,太过澄澈,澄澈到任何事物都入不了。
她想罚他,因为她认为他该被罚。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不忍心罚他,或许是因为可怜他那副羸弱不堪的身子。可无论她有多不忍心,也终究重罚了他,尽管她非常清楚,他可能会撑不过,可那又如何?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废人罢了,她也只不过是看上了他的那张脸。要是一不小心真没了命,大不了再找一个,她堂堂大楚楚公主,要什么样的男人会没有?但若真丢了命,也要找些人来陪葬,如此才能顺了她的心。
东方槐桑,不允许有软肋,不允许有弱点,这不是别人逼的,是她自己要成为这样的人。
什么人都可以利用,什么人也都可以失去,哪怕是至亲至爱,也在所不惜。
但其实,她还没有成为这样的人,因为她还未爱过。
或许曾有爱,可惜伊人不认,刻意藏之,刻意埋之,不知何时可得以重现。
衣袂下骨骼分明的手渐渐松开,貌似她从未有过不忍心,从未握紧成拳过。
第十五棍落下,阿晔再也撑不下去,滞留在咽喉的血终于尽数涌出,兀地一阵眩晕,终是昏了过去。
惨白的脸,透出一片死寂。
每一棍,对他来说,都痛入骨髓,可他没有丝毫要求饶的意思,反而一声不吭的怨恨的看着东方槐桑,让她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心肠歹毒的女人。
但东方槐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她想要什么,从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只会不择手段的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要牺牲无数条无辜的性命。这样的事,她干的多了,这样的女人,怎可能会心地善良?
“公主,二公子已经昏了过去,接下来要怎么办?”其中一名执棍的侍卫问道。
“本宫说了,”东方槐桑再次拿起筷子,冷言道,“二十棍,一棍也不准少。”她又夹了点儿青椒末儿,想用那丝丝辛辣掩盖住自己莫名其妙的忧虑。
听言,侍卫愣了一下,尔后继续拿起棍子,依照原先的力度,赏完那剩下的五棍。
阿晔并未痛醒过来。
东方靖年看了一眼自家儿姐姐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无奈摇了摇头,叹了叹气,只得替她言道:“把他抬回去吧。”
随即,那几个行刑的侍卫粗鲁的将阿晔抬起,并像抬一具死尸般地走去北溟宫。
东方槐桑一直吃着青椒末儿,在她那张脸上,实在看不出来这盘青椒鱼头的味道是好还是不好,或许她根本就没觉得自己正在吃东西。可一旁的厨子看了,却是分外提心吊胆。
这大楚楚公主一语不发而又神态自若的样子,总给常人一种诡异的恐惧感。
其实她只是在神游。
通俗一点儿讲,就是在发呆儿。
不过,一个人在发着呆的同时,还能吃东西,的确也挺令人觉得诡异的。
“姐,你这二公子,怕是不好救啊。”东方靖年拖着腮帮,没好声好气的说道。
她回过神来,放下玉筷,并举起在碗旁边的茶杯,置于唇前,先微微一抿,后一饮而尽。茶已凉透,眼前的菜肴,却没怎么动过,只有那盘青椒鱼头少了一小半的青椒末儿,其余的菜或许被动过,可她实在是看不出来。口齿间,全是青椒的味道,微辣却带着近乎尝不出来的甜,竟还有一丝丝的苦味儿。这青椒,真是不好吃。可她偏偏只吃了青椒。
一眼望去,怕是这些菜也凉了罢。她不禁在心中自嘲,真是何必多此一举?
“他得罪的是你,你想救就救。”话音未落,她站起了身,随后向内阁走去。
白色倩影,透出的是一股淡淡的悲凉。
“怕是我不想救,也得救。”东方靖年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淡淡的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带着嘲讽,带着只有东方槐桑才能听得出来的嘲讽。
“这么多菜啊,真是浪费!”他也站起了身,准备离开,“赏你们了。”
语毕,他意味深长的望了望方才东方槐桑离开的方向,又笑了一声。
这声笑,带着只有他自己才会懂的怜悯之意。
随后,他便走去了北溟宫。
那小子,再不救他,怕就要一命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