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野草将原野织成绿毯,毛茸茸的狗尾草在清晨的风里摇啊摇,它的尖尖上留着露滴,霭霭的雾气从小山坡的这边飘散到那边,满林子的青松都跟在后头婆娑起了身影。
田野撵着十只大白鹅下了池塘。这是她每天必做的晨务,在煮完早饭后,她会把关了一夜的大白鹅放出来,将它们送到池塘里。等她中午放学的时候,再从家里挖一大碗的稻谷去池塘边喂鹅,直到晚上,她吆喝这群白色生物上岸,再重新将它们关进笼子里。
池塘离爸爸的鸡场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鸡场是山上,满满都是青松,地面都是落叶。
每次田野吆喝大白鹅去山上时,她总要给爸爸带点早饭,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她的左手拿着小竹竿,右手拎着小篮子,篮子里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老白粥,还有几根自家腌制的萝卜干。
今天,田野没有看到漫山遍野跑动的鸡,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个时候,四十多只鸡已经在小山坡的青松林里自由活动了。可今天,站在不远处的田林正朝着田野走过来,并没有放鸡笼的意思。
“爸爸,吃早饭。”
田野摇了摇臂弯里的篮子,碗筷的声音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清脆的声音加上小女孩儿甜甜的微笑,一下子让背阴的山坳明亮不少。
田林没有急着去接田野的篮子。他穿着黑色长裤,裤腿已经被露水淋湿了一截,解放鞋的鞋面上滤过野草的绿叶,身上一件半旧的汗衫破了个洞,外头套着的军绿色粗布外套皱皱巴巴的垮在身上。
那双粗黑的手提前抬了起来,他绕过鹅群,从田埂的边角处绕到田野的边上来,抽离她手中的竹竿。
“鹅今天不放了,我把它们送到李久爱家去,卖钱吧!”
听到这句话,田野的脑海里‘嗡’的一声,整个头皮都在发热。
‘鹅不放了’‘去李久爱家’‘卖钱’,这几个字眼组合起来,田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她放养了半年的鹅要被卖掉了,李久爱家是做卤菜生意的,最常见的卤菜就是盐水鹅。她的鹅,要被做成卤菜了!
田野原本是想把这群大白鹅卖了换一个电视机的,可现在,她和大白鹅们有感情了!
她放养了它们半年的时间,每天将它们放出来,晚上又带它们回家,饿了喂它们吃的,还带着它们欣赏乡村的美景。
在屋外的所有的快乐时光,都有大白鹅们的身影,它们陪伴了她整个寒假,陪着她熬过了寒冬。现在终于春暖花开了,食物多起来了,甚至田野准备种一小块鹅菜专门喂养她的大白鹅。突然间要把它们杀死,田野怎么也舍不得。
她跑到爸爸的胳膊肘下方,手一抬,捉住被田林夺走的小竹竿。她的小手紧紧握着竹竿,眼神透着几分渴求。
田野望着田林,小手攥得很紧,脸上写满了‘不愿意’。她声音很低,似是哀求,似是挣扎,盛满楚楚可怜的眸子差点落泪了。
“爸爸,爸爸,能不能不要现在把它们送去李久爱家,它们还没长好呢,再过一段时间好不好?”
田林手一提,小竹竿从田野的手里拔了出来,他正往大白鹅的后方走,想把它们往回家的地方撵。这些鹅已经成熟了,鹅颈弯弯的,肉瘤鼓鼓的,鹅头两边的眼睛透着精神,满身光洁白皙的羽毛显示它们的健壮。
这群鹅,被田野照顾得很好,可以卖个好价钱!
“野子,不要不懂事,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你要听话!”
田野追在田林的后方,她还是不死心,小手拽着田林的衣角,眼睫底下湿涔涔的一片。
“爸爸,不要卖了它们,它们真的还没长好呢!爸爸,求你了!”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哭音出来了,鼻涕泡也冒出来了,牙梆子酸酸的,只有那只小手依旧紧拽爸爸的衣角。
田林肯定是不会答应田野的要求的,他被田野烦的够呛,左手朝她的小手上拍打过去,又拎起她的衣领,往路旁一推。
田林黑红的脸上满是怒气,家里已经十分困难了,这个孩子还不让人省心。
“哭什么哭!给我把眼水擦了!鹅今天必须要卖钱,家里已经穷死了,你还哭,哭丧呢!是不是你爸死了你就开心了!”
田林的嗓音很大,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一些不甘寂寞的土狗汪汪的大喊起来,加上大公鸡的打鸣声,小小的村庄热闹极了。
田野原本还是只淌眼泪不发出哭声,可被爸爸一吼,她再也忍不住了,就站在田埂上,撕心裂肺得哭了出来。
上一会大哭,还是在集市上,时隔近半年,她又一次嚎啕起来。
田野‘啊啊’的大哭着,村头村尾的公鸡声嘶力竭的打鸣,那些黄色黑色的土狗躁动不安的狂吠,村子里的男人女人走出门外,或戴着草帽在田地里张望。
田野越是哭泣,田林越是焦躁,他拎起手上的竹竿,‘啪’的一声,刷在了田野的身上。
“你再哭!你再哭我就打死你!”
为了泄愤,田林又把竹竿在小女孩的身上刷了一遍,这次打偏了,没有打到田野的衣服上,而是直接打到她的光洁的手腕上。不多久,一条发紫的血痕在女孩儿的皮肤表层显露出来。
田林看到田野手臂上的紫色痕迹,他一个没忍住,鼻腔一酸,一排浑浊的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滑落。
“野子,家里实在穷啊,有人在逼你老爸的命啊!”
田林袖子抹掉脸上的泪渍,紧接着,更多的泪花滚滚而下。
他发泄似的冲田野喊道:“你老爸这条命贱啊,不值钱啊,没办法让你过好日子啊!要是不卖鹅,我们家都活不下去啦!”
田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爸爸这样过,这个满身泥腥味的男人很暴躁,没知识没文化,甚至会使用家庭暴力。但这一刻他哭了,哭相很丑,像一团阴沟里的烂泥。
田野看到爸爸哭,她也就慢慢的止住了哭泣,尽管被竹竿打过的手腕很疼。
她左手捂着右手,静悄悄的走在大白鹅的前头,身影落寞,步履沉重。
田野离开田埂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过鹅群一眼,这些陪伴了她整个冬季的生物将彻底的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她拎着送饭的篮子重新回到了家里,篮子里的粥已经洒了,顺着竹篮的漏洞,米粒和汤水洒了一路。
那一天,她的大白鹅卖掉了,十只鹅一共卖了二百六十块钱。
两个月后,田野放暑假的那一天,她的爸爸搬回来一个二手的黑白电视机。
田林在吃饭的时候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爸爸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