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秦恭挑眉,苦笑了两声,“你都知道了。”转而眸子里呈现出少许当年的凌厉光泽,“朕自然知道,他素来斩草除根,故而就算朕不动手,他也不会留着麟儿母子。与其让他弑杀兄弟后母,不若让朕来。总归不让他染血便是!成全了朕,也成全了他。”
荣彦晞长长吐出一口气,秦恭说得轻松。但是她却是知道的,一个父亲要杀掉自己宠爱了半辈子的小儿子,该付出怎样的内疚和痛秦。女人倒也罢了,虽说宠爱,到底也比不得自身的骨血来得亲昵。
如今秦恭派人杀了小儿子,只为成就大儿子的盛名。这是怎样的付出和挣扎?想必当时做这个决定,秦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过一番苦痛的挣扎。
可是那又怎样呢?到底他的小儿子和宠妃都已经惨死,虽说现下还是入了皇陵,但人没了便是真的没了,再也无法回来。
故而秦恭的病才会越发严重,内心的愧疚和自责,让他整颗心都蒙了尘埃,渐渐的濒临死亡之境。他甚至想着,也许自己死了,还能赶得上他们母子的脚步。到了下面,许是能说声抱歉。
“父皇是个旷世明君,世人会记住您的。”荣彦晞清浅的开口。
秦恭笑了笑,“谁管死后名?那些都是需的,朕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彦晞,你知道朕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父皇?”荣彦晞微微一怔,“可是朝堂之事?想来殿下……”
“朕最担心的是你!”
话音刚落,荣彦晞的眉睫骤然扬起,心咯噔一声陡然下沉。下意识的攥紧衣袖,荣彦晞垂眉不语。她不是傻子,秦恭说得这样直白,自然是因为她这双眼睛。深吸一口气,荣彦晞抿着唇,“彦晞知道,自己会拖累他。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彦晞不会踏出皇宫半步。”
秦恭拍了拍荣彦晞的手背,“你聪慧而懂事,若然可以看见,定能助风儿一臂之力。可惜你现在……”
荣彦晞苦笑两声,“父皇只管放心便是,彦晞如今帮不上殿下,但是也绝对不会让殿下受到威胁。不管怎样,在我的有生之年,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威胁。”
收到荣彦晞这句话,秦恭总算如释重负,“别怪朕多心,委实是可怜父母心。朕时日无多,如今所能做的已经少之又少,朕什么都不能做,如今只能求你,好生照顾着风儿。他待你是真心的,甚至于朕能看得出他用毕生性命去待你。若你们能守望相助,白首偕老,朕也算对得起他死去的母后。”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荣彦晞低下眉眼,她看不见什么都做不了,如今……
却听得秦恭继续道,“你可知黎国已经开始调兵遣将,想来不日就会对大云开战。若是剩下的四国联手,后果定然不堪设想。彦晞,朕不求你能帮上风儿,只求你能妥善处置你们自己的问题。现下,诚然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若是能一统天下,你必定是皇……”
“父皇!”荣彦晞打断了秦恭的话,“大云无后,父皇莫要再说了。”
心,忽然狠狠疼了一下。
如今她是负累,是累赘。秦恭的话很清秦,黎国开始调兵遣将,而秦风幕迟迟没有行动,定是因为顾及着她,而不肯出征。然而……这不是她想要的,她爱秦风幕,所以她要他快乐,想要他平安喜乐,做他想做的事情。
一统六国,是他最初的梦想,也是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当年济国的日子,若是没有这样的执念,只怕秦风幕也活不到现在。
所以当她听着秦恭的话外之音,听着秦风幕大抵是因她而阻碍了征程,荣彦晞整个人都觉得悲凉起来。这一句大云无后,委实将秦恭怔在当场。
良久,意识到自己口误,荣彦晞敛了眉,“父皇息怒,彦晞并无冒犯之意。”
“彦晞,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秦恭定定的看着她精致的面庞。她有一双美丽的眸子,一颗世所罕见的七窍玲珑心。她的一言一行总是带着少许玄机,隐隐的,秦恭觉得荣彦晞并非眼前所见的这般简单。
那一句大云无后定然不是随口一说,也不是什么气话,反倒有几分预言的感觉。
好似,荣彦晞知道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却是困扰着她无法挣脱。就像宿命,更像无法逃脱的刻骨铭心。
荣彦晞顿了顿,“父皇相信宿命之说吗?”
秦恭点了点头,“原也不信,现下却信了。”
若不是命,何以秦风幕历经艰险,最后还是做了大云的太子。他曾经以为秦风幕不会回来,至少济国是不会善待秦风幕的,这丧生的可能性极为大。他****悬心,想着何时会听见他的死讯,可是这么多年了,他的心终于放下。
因为他失而复得的儿子,如今就要坐上大云天子之位。
而他,就快要死了。
“彦晞也不信,但是现在却信了。”荣彦晞道,“父皇难道不觉得,很多事情避无可避,很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到底也逃不过命运的转轮,就好比彦晞……原本就不该来到这里。”
轻叹一声,她扭头看着面色虚弱的秦恭,“父皇,也许你无法听懂我的话,可是我希望能让你明白,这世界并非人力可改。很多事情,都是命运使然,怪不得天怨不得地。就好像殿下,一定能一统六国,一定能名垂青史。而我……”
她顿了顿,“只怕做不得这大云的皇后。”
“为何?”秦恭一怔,“任凭风儿的性子,就算以后一同六国,定也不肯后宫三千。你与他历经艰险,何以做不得皇后?”
“父皇莫要认真,彦晞不过是有感而发,大抵男儿多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等到殿下拿下六国,彦晞早已容颜残败,哪里还能入得了殿下的眼。这番想着,大抵以后……”荣彦晞搪塞着,想着自己说得太多。
许是见着将死之人,所以荣彦晞尤为伤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这才说了不该说的话。所幸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什么穿越与灵魂占据,就算说出来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既然如此,还是莫要再说,免得吓着秦恭,惹出事端可是了不得。
秦恭定定的看着荣彦晞良久,竟也没有追究下去,而是轻叹一声,“随你们去吧,朕……累了。”
荣彦晞识趣的起身,“父皇好生休息,彦晞告退。”
他点了点头,声音渐渐的弱下去,连带着呼吸都有衰弱的迹象。荣彦晞不说什么,很多时候内疚与愧责能取人性命,所以秦恭他……
走出院子的时候,温骅站在外头,却是恭恭敬敬的朝她行了礼,“太子妃。”
“素来不拘小节的温骅,何时变得这般拘谨?你我之间是酒友,何时用得着这样的大礼。温骅,若你再敢取笑我,小心我与你友尽。”荣彦晞笑着,双目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温骅略带无奈的叹息声。
她莞尔,“你莫要叹息,这瞎了眼睛,不代表我的舌头便坏了。当日成亲,家父送了不少美酒,如今难得遇见你,不如小酌几杯怎样?”
“你是憋坏了吧!”温骅摇着头,“听得太子爷是不准你喝酒的。”
闻言,荣彦晞眉睫微扬,“他那是嫉恨着前几次我喝酒误事,惹上了邢昂。但现下我在皇宫里,能出什么事?便浅浅的喝几杯罢了,不会喝醉的。”
说着,便上前一步,眼底透着几分期待。
温骅轻叹一声,“委实拿你没办法。”说着便转身,“跟着来!”边走还边顾自唠叨着,“前几日刚得了一壶桂花酒,还未尝过,谁知道你这酒鬼竟也有几分酒运,现下便宜你了!”
荣彦晞跟在后头,笑意清浅,“谁教你藏着掩着,不是说好了要分甘同味吗?这般小家子气!”
及至御花园的亭子里,温骅才吩咐人小心翼翼的将一壶酒端上来,只是拿了两个小杯,可见是真的不敢让荣彦晞喝太多。
闻着香醇的美酒,荣彦晞一时没按捺住,端起杯子就往嘴里灌。
岂料那温骅慌忙道,“你慢些喝,没人与你争。你现下还要养生备胎,万一哪日怀了……”
他这厢还未说完,荣彦晞一口烈酒呛到嗓子,顿时剧烈的咳嗽起来。眼睛里满满都是眼泪,偏是他这一句话,险些让她喝酒呛死。
温骅匆忙顺着她的脊背上下捋着,荣彦晞这才缓过气来,双目被咳得通红,脸上挂着眼泪,委实是可怜至极的模样。温骅摇了摇头,“喝酒要品,这般的灌水,能尝出什么味?”
荣彦晞摇了摇手,示意他没事。深呼吸了一口气,喉间被咳得刺辣辣的疼,她勉强笑了笑,“你以后莫要取笑我,便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温骅坐下,“你与太子成亲,如今是该备着了,你不急,许是殿下也着急了。”
听得这话,荣彦晞的眉色稍稍凝起,“孩子?”
心头咯噔一下,是该有个孩子才好……否则以后一个人,连个念想都没有,岂非可怜?可是一想起孩子,她的面颊便微微泛着红晕。他这厢厉害,想来孩子……也是快的。
嘴角微微扬起,荣彦晞低眉轻笑。温骅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