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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我可怜你

夏王宫。

黍洱正领着一拨新进的小内侍小宫婢从外宫的过道上经过,望着这些新鲜又稚嫩的面孔,黍洱很耐心的给他们讲说宫内规矩和忌讳,有何不懂或疑问,他也一一解答。

正说着时,有一架车辆经过,小内侍小宫婢们赶紧退让至一边,却又经不住好奇,抬头看向里面,车架遮的严实,看不出什么苗头。

黍洱望着离去的车架,同他们道:“在这外宫城墙内,能得王令坐车骑入宫的人,必都身份显赫,你们日后见了切要避让。”

有小内侍道:“黍内官,方才那车里是何人,怎在道上如此疾驰?”

“方才车架来自司徒府,司徒府的祖辈曾是开国大将,任以辅国将军之爵,从此司徒家几代习武,世袭将军爵位,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袭爵位的乃是司徒寇老将军,老将军镇守边界,不常回来,其子司徒璋,人称少将军,他任羽林军郎中尉,护守宫廷,日后你们也许会常见。”黍洱介绍完司徒府的情况,然后再说道:“方才车架中人,乃是司徒老将军的夫人,任二品诰命,司徒夫人来自郁安陈氏,与当今王后同宗同源,司徒夫人家教颇严,你们日后若是见了她,可要懂礼数。”

听到这些世家世族,不少内侍婢子都绕晕绕倒,总之,万不可得罪就是了。但也有些内侍早早研究过,这司徒夫人的夫君儿子皆在朝中任重要职位,外甥女又是王后,自己身后又是郁安的世家大族,自然有严厉的资本。还听说,少将军要娶王上最疼爱的妹妹,这也算与王室联姻,这司徒家得祖先庇佑,代代袭爵,无上光荣,如日中天,真是令人羡慕。

黍洱对这些是耳熟能详,解说起来也很简单,不过他有点意外的是,这大早上的,家教甚严的司徒夫人为何疾驰入宫?看着那方位,似乎是奔着王后去的?

华清宫。

陈悯知听闻姑母急匆匆入宫,面有疑色,这几月,她与南宫祤皆在晋国,南宫祤以微服私访之名出宫,朝中政务皆由他人代暂,她则对外谎称在万安寺斋戒沐浴忌慰未出生的亡儿,不得让任何人打扰,南宫祤比她早几日回宫,并让她在万安寺多待几日,是以,她昨日才正式回宫。

她刚一回来,姑母便要见她……

外厅堂内,司徒夫人端正微坐,眼神清默,似是压着一股气,连婢子端上来的茶也未喝一口,此时见王后终于出来,连忙上前,行了素礼:“臣妇见过娘娘。”

陈悯知扶起道:“姑母不必见外,今日入宫,姑母面色匆急,可是有要事?”

司徒夫人看着王后执起自己的那双手,眉目暗沉,面色一凌:“有件事,臣妇想问娘娘,自家人的事,外人恐有不便。”

司徒夫人看着满堂婢子,意有所指。

陈悯知便让宫婢全都退下,司徒夫人的眼神比方才更是犀利许多,略含怒意道:“王上胡闹,不惜安危私自去晋国,王后也跟着去了?”

陈悯知有点意外,晋国一行,南宫祤是隐瞒前行,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只是司徒璋协同茱萸胡闹,离朝数月,司徒夫人应该有所知情。她心知自己的这对姑母表弟素有虎母弱子之称,想必是司徒璋回朝后,同姑母说了什么。

如此一想,便也不算奇怪了。陈悯知承认道:“是,王上准许我同行,此去晋国,行程自是凶险万分,但王上执意,我也无法规劝,姑母可是为此事生怒?”

“王上行事,臣妇不敢过问。”司徒夫人话锋一转:“但是王后你,在晋国做了什么?”

“我不明白姑母的意思。”

司徒夫人执起她的手,她的手掌心间有几道伤痕,这么多天过去,这几道痕迹已然有些隐淡,但她未曾刻意修饰,司徒夫人自然瞧得明白,厉声质问道:“那这是什么?”

陈悯知低眸:“我奏琴时,不甚伤了手。”

“今日入宫,我忐忑万分,只希望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可是悯儿,你又让我失望了。”

陈悯知神色微敛,没有言语。

司徒夫人冷冷放下她的手,唇边微颤:“一个奴桑低贱的奴隶,你到底与他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在王上眼皮子底下,非要你亲自去动手,如此残忍的致人于死地,我更失望的是,即已杀人灭证,你却还留着这勒痕。”

一闪而过的惊色从陈悯知面容上展现,很快又彻底消失,她清清冷冷道:“姑母是不是有所误会?”

“当初的小悯儿虽然任性刁蛮了些,却也心地善良讨人喜欢,可自从你嫁与王上之后,你一次又一次的令姑母失望,我原以为你这几年恪守宫中规矩,有所收敛,却不想这杀人放火的勾当,你是做的原来越顺手了!”司徒夫人眉峰凌厉:“身为王后,你该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不单单只是你自己的。”

听着这些话,陈悯知眉头已是深深皱起:“姑母今日相见,便是要拿这子虚乌有的事,来训斥我?”

“你是陈家所出的唯一一位王后,也是夏朝第一位王后,王后身份尊贵,臣妇有几个胆子敢训。”司徒夫人道:“王后如何对阮以素,如何对那宫婢,臣妇不敢过问,可如今死的那个奴隶,与南庭关系微妙,如今王上甚至动用夏家严查,臣妇不得不问。”

陈悯知扬了扬头,冷声道:“我今日有些不适,不便招待,还请姑母早些回去。”

“王上已急召璋儿回宫,算日子,他明日就会入宫复命。”

听及此,陈悯知神色有异。

司徒夫人看着她,声势锋利,一字一句道:“司徒家代代武将,绝不能毁于一旦,郁安陈氏世代清流,亦不能容人玷污,我告诉璋儿,不论王上问什么,他都该如实回答,切不可再欺君罔上。”

再欺君罔上?

陈悯知挑了挑眉眼,对于司徒璋有没有欺君罔上,她并不知情,她只知道,南宫祤对那奴桑人的死因,好像并是不清楚。因为她曾听茱萸说起,那人死后,司徒璋将尸首存于冰窖,再没有让任何人去动过尸首,而那人胸口有个大窟窿,是一剑穿心而死。

当时她略有震惊,司徒璋护卫别院,按理说,在人死后,一定会仔细检查过尸首,这么明显的死因,不会看不出来。

她原以为是南宫祤隐瞒了什么没有对茱萸明说,却原来,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司徒璋撒了谎。所以,南宫祤是信了一剑穿心的死因,才一直对她手中的勒痕视而不见的么?

她看得出来,他对那奴桑人是死是活并不关心,如此严查,只是要给关玲珑一个交代而已。如今可笑的是,他不曾亲眼看过尸首,听了一面之词,只关心人是谁杀的,却不知人是怎么死的。

原来如此,可笑,真是可笑。

可陈悯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司徒璋又为何要欺君说谎?她记得杀人那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意让马文石在司徒璋与茱萸的饭菜中加了少量不易觉察的药量,那一整晚,他们必然睡的安稳,司徒璋……难道知道别的什么?

她思绪流转,是哪个地方漏了破绽?

眼见自己姑母如此笃定,只怕司徒璋必然有确切的证据。她杀人之后,是有想过要把这痕迹去掉的,甚至想要彻底毁尸灭迹,可是,在别院那夜,她放火射箭之后,看见关玲珑因为一个死人,那般狂怒与南宫祤对峙,她突然觉得,自己杀的这个人,不仅仅只是奴桑旧将夏朝逃犯这么简单。

后来才知,那人,是关玲珑师父。

留着这道痕迹,不是更有趣吗?

她根本就没想隐瞒,只是第一个质问她的,竟然会是自己姑母。她面容冷硬,唇口轻启:“姑母这么认定,王上会因为一个奴桑余孽的死,而治我的罪吗?”

此言一出,等于是承认,还承认得极其傲慢,仿若她没有做错一丁半点,便是做错了,也不会被治罪。司徒夫人面色极惊,胸口起伏,片刻后,几乎是本能的,一个响亮的耳光朝她批了过去。

“治罪与否是一回事,但你做了,却是另一回事!也许王上顾念陈家顾念你祖父,不会治你罪,但此事绝不会翻篇而过,你让王上日后如何看待陈家?陈家又该如何自处?”司徒夫人痛心道:“这一巴掌,是我替你亡故的祖父,替你父亲打的,你行事不堪,不仅毫无悔意,还大言不惭,全然忘了你身为陈家女子,身上背负着什么。你做之前,有没想过,整个郁安陈氏都将因你而蒙羞?”

被批颊后的瞬间,陈悯知呆了片刻。

从下到大,还没有人这样打过她,这一巴掌,也把她打的很清醒。

带着脸颊一边的疼痛,陈悯知眸色迷离,缓缓退到后边主位上,坐了下来,唇口微颤却也坚定:“姑母放心,我做的,我一人承担,绝不牵扯旁人。”

意思是,她不会牵累司徒璋,连累旁人。

这件事,本就和司徒璋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她很不明白罢了,司徒璋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撒谎隐瞒,他明明该知道,这样做,会是什么后果。

司徒夫人走了过去,抬手抚了抚她那半边脸颊,微有埋怨自己一时情急动手,不忍心道:“旁人多道你贤良淑德,驭下有方,又与王上伉俪情深,族中女子,皆是以你为模,你这样,已经毁了你自己。”

“伉俪情深……”陈悯知有些可笑,旁人眼中的伉俪情深,对她来说犹是万劫不复的地狱,陈悯知偏首:“姑母可知道,在这王宫,有多么冷清。”

“姑母知道,王上心中另有他人。”司徒夫人道:“可你已是王后,还要同别的女子争什么呢?”

“独守空房,这样的王后,我早就做累了。”陈悯知冷笑了一声:“也许,是为自己的不甘心争口气吧。”

司徒夫人眉头皱起:“从古帝王将相,都不会只为情而活,你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可怜的情意,全然不顾其他,只为与王上较劲,值得吗?”

流华殿,夜色。

南宫祤在挑灯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疏,时不时眉头深锁,时不时豁然开朗,黍洱已经换了一杯又一杯热茶,深知自家王上多日不在宫中,朝政事物皆由朝中丞相和几位大臣暂代,此刻王上对这几月的政务审查纰漏,黍洱自然不敢多有打扰。

直到南宫祤看完案桌上堆积的一半奏疏,才长长的呼了口气,似乎对这批处理的文案较为满意,过了片刻,他才悠然拿起茶杯喝了半口。

趁这空挡,黍洱赶紧报备:“王上,今早司徒夫人急匆匆入宫,去了王后寝殿。”

南宫祤瞥了黍洱一眼:“这事需要报备?”

黍洱也很明白,郁安陈家是大世族,男子大多在朝中任官职,而女子自然也会挑选不错的夫婿嫁出去,以前夏晟王的妃嫔大多出自世家,她们争风吃醋,奢靡无度,所有才有了后来世家大族深入朝堂,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大事。

王上一直对世家都有此顾虑,上位之后对世家大族容忍度偏低,卸磨杀驴之事是做过的,纵然太后百般劝解,也不纳世家女子为妃,而陈王后的父亲,身为国丈又位居高位,日夜担忧,怕被王上猜忌,最终有所避讳,便执意带着自家儿女,退出王都,在老家郁安任郡守。

在这王都,王后娘家人不多,司徒夫人是陈家女子,与王后同宗,久居王都,又有诰命在身,倒是也偶尔出入宫中,与王后闲谈些家里话。

委实,没有一一报备的必要。

但今日,有点不同寻常。

黍洱只好再多提嘴一句:“听说,司徒夫人走后,王后闭门,至今谁也不见,饭食未进。”

上次王后这般,还是有孕的时候……

黍洱有点摸不透王上与王后的关系,但本分内的事还是得做一做,不然外面王后宫中的婢子,只怕真要急哭了。

南宫祤去了华清宫。

诺大的寝殿外,内侍宫婢倒是跪了一堆,但没一个人敢进去。之前因她有孕小产一事,他动手处死了不少人,即便是她的贴身陪嫁侍婢。如今这华清宫的内侍宫人,早已焕然一新,自然她若是发起脾气来,又有谁敢不要命的去劝。

南宫祤略有所思,便从旁侧的婢子手中拿过一点清粥点心,吩咐其他旁人一律退下,推门而入。

见王上踏足此处,侍婢大松了口气,连忙退守至一旁。

房间很黑,连烛火也未曾燃起,一丝丝的凉风袭过,也有些冷清。南宫祤在黑暗中目视,先放下手中食物,然后找到掌灯处,燃起了几盏火烛。

回头望去,只见陈悯知眼神紧闭,微微蜷缩,双手环抱,侧躺在榻椅上,明知夜里冷,她却故意要硬生生受着寒冷,他走过去,见榻边有薄被,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替她盖住。

瞥眼一望,却见她眼角湿润,似是有哭过的痕迹。

司徒夫人素有家教严厉之称,即使她贵为王后,司徒夫人对她也常有劝诫,难道是今日司徒夫人言辞不当,把她训哭了?

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正想离去,身子一起,才走了两步,便听后面传来她略带呛声的嗓音:“你要走了么?”

她是醒着的,从他进来到现在。

她睁开眼睛,摸了摸身上的被子,此前,哪怕是她有身孕,因为她不能要那个孩子,掘强的不吃不喝,也从未见他会这般体贴。他甚至说:“你想死,孤不拦你。”

与别人有染,他只怕是巴不得她死吧。

可又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她留下孩子,为什么又因她处死那么多人,为什么还允她坐这王后之位,如今又……关心她么?

“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他背着她,只说了这几个字,往前踏出了几步。

她心中微凉,连对她多说几个字都是吝啬,方才这种关心,只怕是虚情假意,在他踏出第四步时,她开口说:“你会废了我么?”

声音轻的,好像无关痛痒的一件事一样。

他停了一下,又久久站立,开口:“为何废你?”

“你与我,不是普通人家,不能和离,不能休。”她笑声凄凉:“你唯有废我,我才能给关玲珑让位。”

他肃然出口:“荒唐。”

荒唐?是废她很荒唐?还是立关玲珑为后很荒唐?

她分不清,可她知道,他就算想废,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不,他可以不用这么麻烦废后的,一杯毒酒,或者一场风寒,他都可以让她死的很体面,然后把她所作所为埋于尘土。

皇家王室,都是要面子的,他肯定也不想自己被天下耻笑。

可是,他选择让她继续活着。

没有任何威胁她,她要这样痛苦愧疚又不甘心的继续活着。

为什么,为什么……

她看着自己掌中的痕迹,也许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挑衅他对她的忍耐程度。

“这场婚姻并非你所愿,当初因你父王所迫,若你抗旨拒婚,你那太子之位必当不保,你没有选择,甚至不得不放弃你心爱之人,现在时过境迁,你有了权利选择,只怕心中早已开始后悔,日日夜夜与你同床共枕的,一辈子与你携手并进的,不是你所念之人。”她的声音又低了几度:“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屋内的烛火微微闪,将他得脸色印得沉沉暗暗,他说:“我可怜你。”

可怜?

她被两个字一度打击,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只有可怜两字,没有半分半点的情意,她掀开薄被,坐起直身:“你我十年夫妻,你可怜我,我对你的情意,只值可怜么,如果从古皇家王室,都很无情,那你对阮以素,对关玲珑,算是什么?凭什么,你与她们的情意缠绵,要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提及那两个女子,他心中有一丝异色闪过,但是,他丝毫没有嘴软:“你的痛苦,不是因为她们,是你自己。从始至终,没有人逼你,如今的结果,是你执意而为,这是你的选择。”

陈悯知笑了一声。

当初太子妃人选她并未在其中,入选的女子有两个,大臣与夏晟王看中其中一个,而南宫祤属意的却是另一个世家名族出身的女子,由于众多大臣意见相左,几番争执不定。后来,经不住她哭闹折腾,祖父宠她,不得不舍下脸面向多位大臣相求,极力举荐她为妃。其实她当时不知,太子妃最终是谁,对夏晟王来说根本不重要,只要不是阮以素,谁都可以。

后来,这拟定的太子妃,终于是她。

当她相约那个被南宫祤属意的女子划舟湖上,话里话外炫耀此事时,那女子基本漠不关心,望着湖外,告诫她:“他心中另有他人,那样的人,对谁都不会有情,只怕陈姑娘日后会自讨苦吃。”

她略有生怒:“即知他无情,那你为何要应允他参与太子妃甄选?”

那女子很平静:“政治联姻而已,他有情无情,与我何干?”

她想,这就是南宫祤一开始属意这个女子的原因,这样的女子,才是他心目中最佳的贤内助,而不是像她一样,这一辈子,几乎只为了得到他的情意而活。

成婚之夜,红纱下的她期盼涟漪满心欢喜,却没有察觉他心情不佳,像念着敷衍的词一样:“你我即结为夫妻,今后便荣誉与共,这君王家,名分地位,我有,你也会有,唯有情字,我不能给。”

唯有情字,他不能给。

她掘强的说:“如若,我偏要呢?”

他久久没有答话,也不知他那时候在想什么,他身着喜服,坐在她旁边,明明他人已经是她丈夫,她要的已经得到了,可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那时决定,要做一个懂他的人。

可她还来不及做什么,他却说:“我还有些要事处理,你先歇息吧。”转而去了书房过夜,只怪她天真信以为真,后来,如若不是各方施压,他根本不会与她同榻而眠,更别说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体贴温柔。

什么夫妻和睦,什么伉俪情深,什么相敬如宾。

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可悲,可怜。

望着他如今侧长的身影,她心如刀割,就是自己明白得太晚,凉声道:“可是我不后悔,即便不是我,也会是别的世家女子,那我宁愿这个人是我,我只是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阮以素比不上关玲珑?”

而他只说了三个字。

“比不了。”

就将她击溃得一败涂地。

看着他早已离去的背影,她几乎发疯了一样,将面前的食盘扫落在地,外面的侍婢心惊肉跳,诺诺的唤了声娘娘,却得来里头人一个滚字,是以,没人再敢进去。

夜色,醉风楼。

解忧为了避人耳目,从后墙翻入,正想不动声色回房,却不想,庭院中响起一道琴声。

她撇目望去,一侧树下,傅如在慢慢悠悠的拨弄琴弦,似是在调一个很高的音。

有点刺耳。

解忧道:“你在等我,有事?”

傅如摁了一个琴音:“最新消息,各处搜寻少主踪迹的夏家暗影,在今日午时已经尽数撤去。”

解忧若有所思,夏家动作快,傅如这消息,也知道得及时,只怕是由夏家的内应传出。

她明白夏王这意思,她既然已在郸阳现身,为了追查凶手,必定会亲自去找他,与其派人密切追踪,不如等她自投罗网。

不过,夏王算漏了一点。

算漏了她与南宫颢之间,既是敌人,也可以是同盟。

凶手,她自己会找!

傅如见她仍板着脸,开玩笑戏说道:“翻墙入院这种活,少主可以不用做了,正门虽不能走,偏门给少主留着。”

她瞄了眼方才翻过的墙,没损坏什么,习惯了翻墙也没觉不妥,问道:“你特意等我,只为这事?”

“还有一事,不知少主今日去了何处,怎这么晚才回来,让属下很是担心呢。”他声音潺潺,眼眸清澈,且说的情深意切。

她嗤然一声,劲自走向他,边说道:“我去了哪里,你不是最清楚么。”

傅如虽笑容覆面,心中却想,原来她也清楚有人跟着。可是,他今日跟了她一整天,也没见她与谁接触,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就那样一直在郸阳街道停停走走。

谁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已立定在他面前几步处,眉深目皱:“夜色已深,你还阴魂不散,莫不是,要进我房间密切监视?”

“少主若同意,我也是愿意进去的,就如,从前那般。”傅如抬眸望着她,唇角勾起。

从前……他恍惚间想起从前。

从前他可是夜夜入她房间的男宠,晋国大将军府里的丫头婢女,都这么说,便是闫可帆闫大将军,也只能对他干瞪眼,她声名狼藉,其实有他半分功劳。

但自从冥家出事后,她与枭鹰羽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时她对枭鹰羽的敌意,甚至比对皇甫衍还深,有时候,她的眼中却又似若无其事。

如今他想再进她房间夜夜相伴,只怕是不可能了,一个随时都可能与她反目的人,并不忠于她的人,怎可能让她睡得安稳。

“你们在夏家,有多少人?”

她一声清问,将傅如的思绪拉回,他先是婉转清调,嗯了很长一声,然后断然回答:“不知道。”

其实她也明白,傅如最多是个传消息的中间人,对于内部一些细枝末节,他甚至根本不清楚,又奢望他能知道什么。她只是想起那个挺身而出救她的夏家影卫,那人对她种种作为,行迹可疑,已遭夏天无疑心,而夏王因公玉鄂拖的死,也在严查夏家,那人选择回去,又该如何能全身而退。

她终是沉沉道:“他们若暴露身份,是不是难逃一死?”

她言辞之中虽是指他们,可傅如知道,她心底最关心的是哪一个,当日救她的那人自回归夏家后,已多日未回传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而其他深藏夏家的内应,近些日子,也在暗中寻找那人。

“谍者,不会杀,但是,会生不如死。”傅如道:“传闻夏家有百般酷刑,而能受住酷刑仍不吐只言半语者,百之又一。”

“那你们信他吗?”她说:“信他能受住酷刑,而不吐半个字。”

傅如道:“信不信,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她眼底说不出的冷:“没有价值又有威胁的弃子,便是他受住酷刑,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谍者暴露身份,是大忌,若是一念存亡不舍得自尽,那么最终杀他的,会是自己人!

傅如微垂眉目,所以说,其实她很明白那个人的处境,她说的难逃一死,不是担心夏家杀人,而是心怀生存的希望,却要死在深藏夏家的自己人手中。

片刻,傅如忽的收紧了一下琴弦,也不知自己怎会有一瞬间心生怜悯,像是宽慰她,也如劝慰自己:“他的父母妻儿会得到一笔丰厚的酬劳,而他的后辈,这辈子再无需为钱财继续奔波卖命,我想,他会死的很安心。”

解忧心中一沉,捻了一下双眸,只是觉得有点可笑,笑这个世道的残忍,笑那些卑微如蝼蚁的人,连生死的权利都没有。原来穷到极致,死也是心甘情愿,就像那人说的,她锦衣玉食,没有真正穷过,根本不懂他们的不甘心,不懂他们的身不由己,不懂他们的为财卖命。

她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自己。

那个人,那样俱死的眼神,提及妻儿时闪过希望的眼神,那人,一定是想活着的。

见她陷入沉吟悲痛,拳掌隐忍,那股生生的轻怒压抑在眉眼之中,傅如有些说不出的因素,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她一直的执着是什么?更不明白,曾经杀人如麻,冷厉果断,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如今竟然为一个小人物伤春怀悲。

自从她跌落雪山,消失无踪,到成为失忆的关玲珑后,她整个人似乎有所变化,他不清楚这种变化是什么,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在她失忆后,第一次入醉风楼,他故意用琴声将她吸引,她说他的曲子好听,后来便几次三番特意包厢听他弹琴,她也说,他的琴声让她很熟悉。

能让他这个醉风楼的公子屈尊降贵,去普通厢房接客弹琴,她是第一个,醉风楼的管事认人认事也很厉害,每回见到她来,哪怕是无官令,也从不阻拦。

关玲珑……

他与关玲珑接触不多,但他知道,关玲珑是个快意潇洒无拘无束的女子,她好奇,也爱玩,而且她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求生意志,对任何人的性命都很珍惜。

可冥解忧,早已手染无数鲜血,她的眼中,没有生机,如一潭死水。

这样两重身份的意志重叠,在她记起所有一切的那一刻,一定很撕裂痛苦吧。

那现在的她,是继续她的满腔仇恨,杀伐狠戾,报复天下人,还是秉持关玲珑的那份初心?

傅如想的很深,叹了口气。

直到良久,她目光凌凌,没再理会他,清然背过身,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答案,欲回房间。

解忧的手方触及门口,又听背后的傅如莫名其妙多提最后几句:“夜色已深,我先退了,明日还有大事做,少主今夜,什么都别想,好好睡觉,好好享受。”

明日有大事做,她知道。

只是,享受?

一听这词,她心中有个不太好的念头,回头一望,却见傅如早已抱着他的琴飞快的撤离此处,生怕惹她勃然大怒。

不思太多,她推了门。

往前几步走入内寝,她停住步伐,怔愣了片刻,看着面前衣衫单薄肌肤凝露的香艳绝色,她心中随即有股抑制不住的薄怒喷涌而出。

傅如这个王八蛋!

他果然,把今日那个男倌送到了她床上。

在此之前,男倌原本坐在床上,心中一直有些忐忑,直到听见开门声,才窜的一声站起来,这下,正好与她直直四目相对。

男倌说不上话来,很快又自然而然的低下首,他不太敢看她,总觉她面相柔和,眼神却有点冷,不是目中无人的傲冷,是毫无生机黑暗沉沉的清冷。

而如今,她的眼中,有点生怒。

男倌心中早已慌乱,她似乎很意外自己出现在这里,也很不喜欢他的出现。他微微抬眼,撑起胆子再瞄向她的方位,只见她侧身闭目,然后用最轻细沉稳的音,说了一个最狠的字:“滚。”

他不是滚出去的,是走出去的。

同时又为自己不用失身深深松了口气。

可出了这门,今夜,他无处可去。

以至于到了半夜,他半身侧倚,闭眼歇在屋门一旁,他身上衣裳单薄透尽,夜里又寒深露重,自然只能时不时抱臂取暖。他正快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说:“进来。”

他猛地一下惊醒,摸了摸额头,觉得自己在做梦。可是,旁边的屋门,大开,而自己身上,多一层披风。

难道,她改主意了?

男倌抖擞了一下身子,将披风系好,小心翼翼的进入房间,又关上门,但始终只敢站在门边,不敢多前进半步。

不知为何,她并没有睡在方才的床榻上,而是躺在另一方小小的软榻上,她闭眼垂敛,躺的很规矩。看着她纤长有致的身段,他甚至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静寂良久,他酝酿着朝她踏出一步。

她说:“琴在左边。”

琴?

他看向左边内阁,珠帘遮挡,但里面确实放着一把琴,是筝琴,他步入放着筝琴的内阁,指尖在琴弦间试了一下音调。

男倌想起公子今晨递给他的那首曲谱,他练习了整整一日,这曲子悠扬徐缓,轻柔缥缈,又如水清凉,听来却有宁神催眠之效。公子还说,若是她兴致不错,今晚兴许会用到。

所以,她的兴致不错,就是半夜没睡?

所以,她是要伴着琴音入眠?

他只是有此猜测,但不敢妄断,手势起,琴音徐徐。

末久,一曲毕,房间归于寂静。

男倌喉咙微咽,看着小榻那头,她一动不动,仍是方才的姿势躺着。他不知该继续清奏,还是,她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该做什么,男倌只好四处张望,打量着这间屋子。在郸阳,有两处传说,一是寒士天下说,诉尽天下事,二是,权贵醉风楼,入其中,可醉生梦死。

醉风楼是青楼,但又不是青楼,否则也不会在前头称权贵二字。其前楼是风月茶场,接待等级低一些的官位,无论是谈诗论词,琴棋书画,还是畅谈古今,都有专人侍奉,楼中的男倌女伶都绝非等闲之辈,便是他,若无琴艺傍身,只怕连醉风楼的门都不定能摸到。

而后楼则分东西南阁,西阁是专为高层达官贵人设置带院落的清净场所,南阁是高等厢房,东阁则是住所,管事说过,东阁的院子,是公子与夫人居所,无事不得随意乱入。而这间屋子,处于东阁偏侧,理应来讲,算是客,而不是主。

迄今为止,他只知道,这个女子叫关玲珑,是夏王盛宠的明妃,如今暴露身份被夏家缉查,委身藏于醉风楼。既然她是晋国人,又自称是晋国暗谍,那么关玲珑这名字,也许并不是她的真实身份。

她会是什么人呢?

“你叫什么?”

在他思绪凝结时,徒然听到她开口,她的声音沉沉浮浮,又如潺潺流水,不像她的眼神,那么冷,他甚至觉得,好听。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柳无依。”

无依,孤苦无依,无所依靠,这个名字,也算是印证了他这前半生。

房间又是寂静,有珠帘遮挡,他不知她是睁眼还是闭眼,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想别的什么,想的太投入?

“为何入醉风楼?”

她的声音又传来,这回,没有任何感情,如审问的口吻。

他答得很规矩:“攀权附贵。”

敢来醉风楼做事的人,谁能说不为点什么,有人为财,这样高档的风月之地,每一日收入足足是别的地方的好几倍,有人为权,这里是权贵中心,若能投缘遇到贵人,从此飞上枝头,辉煌腾达。

在这里,没人会心思单纯。

他的目的,直白且真诚。

解忧悠然睁开眼睛,对于这个回答,有着说不出来的违和,面对唐问雁的长剑威胁和白衣女子的银针,这男倌虽面色惊惧,骨子里却有种不服不屈的傲气,换作常人,只怕早已吓得跪地求饶,而他在生死过后,还表现得极为平静。

可如今,他异常坚定,说要攀权附贵。

但她相信这句话。

正因要攀权附贵,又知道傅如是醉风楼的公子,他才表示愿意效劳。

“你觉得,我,是权贵么?”她言语很重。

他抬眸:“公子对关姑娘,很尊重。”

一个能让醉风楼公子尊重的人,如何不是权贵,也因如此,他应了公子,今夜几乎是抱着殊死一搏的决心,来她房间,若能博得她好感……在这醉风楼,他将不会再是一个小小的男倌。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今夜要受屈辱,谁承想,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尊重?”那女子哼了一声:“他派你来,便是让你来监视我,他以为,你一个新人,我不会对你有戒心。”

监视?

公子只说让他好生伺候,没说有监视这一条,怎么,难道他们内部还分派系?有内斗?他心中有点茫然,又迷惑不解:“既然关姑娘如此认为,那为何让我进来?”

“我只是可怜你。”

枭鹰羽,有人死,也会有新的生命加入,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她轻然闭上眼:“为他们效力,再无自由,你会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会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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