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掷下一言,不再叙话,快步跟上前头的人影,一行人便出了醉风楼。
不知身边人是无处可去还是心不在焉,不多时,两人悠然闲步,又回到了刚才的闹市,他步上石桥,她见他似乎还想再走走,她免为其难跟上。
一路上,两人似默契的皆不言语,只顾往前走,郭开黍洱以及其他侍卫默默跟随,同两人不远不近,又似有一个圈子护着两人,不让街头其他人可近身。
她撇瞧了眼他冷峻的侧颜,他眼眸飘忽间像是在想什么深刻的问题。她琢磨不定,心里想着,他大底是在想怎么对付她吧,一个别国公主,现身他的地盘,一边拿他心爱之人的命威胁他查案,另一边又说着同他共谋这天下……搁她自己都不信。
有些疑虑,他总要想清楚。
就如她也该寻思寻思,他没有因夏天凡的死迁怒她,也不曾反驳夏天凡杀妻一事,她说的那些,他是信了么?
如今,她以灵丹及阮以素的命威胁,令自己处境不那么难,但毕竟身边这个男人,可不容易应付。若日后翻脸不认,说不定他会对她五花大绑,用严刑逼出她手中的灵丹去救他心爱之人。
这种事,他未必做不出来。
只是眼下,她总觉奇怪,不知他是不是有点什么顾虑,还是有别的打算,她如此胁迫,他竟不怒不气,仍给她留了些面子,不止对她较为礼遇,亦是欣然接受她出的价,言语臻臻的说要帮她。
好似他真能帮她找出凶手。
她心底是不大相信的,他岂能有这好心?
——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得想想,下一步要如何做才好。
两人都在深深沉思,自然不曾注意到周边状况,她下了石桥,一颗蹴球忽然滚到了她的脚边,她愣了一下,四下张望,在巷子口发现一个七八岁瘦瘦弱弱的孩子,那孩子想过来捡球,跑了好几步,却又见到什么害怕的事,愣在原地不敢动。
解忧瞅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郭开,剑鞘定在了眼前,那眼珠子瞪的,若是那小孩子再过来几步就要把人吃了一样,她足下一转,将球回旋到自己手中,对郭开道:“不过一个小孩子而已,郭统领别吓坏了他。”
“公子安危,属下必得负责,这闹市鱼龙混杂,哪怕是小孩子,也需得多个心眼。”郭开将君王的安危看得谨慎,时时刻刻保持着警惕,生怕出什么意外状况。多月前在王宫内都能有南庭刺客混入,尤其眼下又是在宫外,怎能不格外小心。
被郭开这么一瞪,小男孩哪还敢过来,只能巴巴的盯着她手中的球。
“郭统领多虑了,堂堂君王竟怕一个黄毛小儿近身,岂不是笑话。”解忧只当郭开是谨小慎微,今日南宫祤与郭开都是便衣化名出行,能知道他行踪,还能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之下策划当街刺杀的人,估计也不多吧,再然,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但很快,她又觉得郭开的担忧不无道理。
因为,她摸着手中蹴球,无意翻了一圈,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记号。她便明白,这球,分明就是准确无误踢到她脚底下的,哪怕是小孩子,也可以被有心人利用。
她一手托着蹴球,一手指了指那孩子,微微勾着指:“你,过来。”
那孩子见她所指,愣了半久,战战兢兢的走过来,看着面前比自己身强力壮的几个大人,不敢先说话。
“这蹴球,是你的?”她淡声,问。
“是……是我的。”孩子点了点头,抬起一双如亮清澈的眼:“姐姐,你把球还给我吧。”
“你说是你的,证据呢?”她瞥了眼过去。
小孩清澈的双眸对上她质问冷硬的眸子,瞬间闪过一丝怯意,低下首,抬手点指蹴球某一处:“球上有我做的记号,姐姐一看便知。”
那记号,她方才已见过,但不敢细看,此刻则是明目张胆仔细端详,这是她以往与公玉鄂拖联络的记号,是奴桑的一种符号,而眼下这个记号,是邀她去某个地方相会。
即便这闹市之中真的隐藏了什么人,也是冲她而来。她周边这一圈侍卫,个个眉尖眼厉,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再看自己身上的衣衫,红衣妖艳,大街上如此显眼张扬,不惹人瞩目都难。
她都怀疑,夏王是不是故意带她溜达,顺带给她招波仇恨。但转念想,既然她敢来夏朝,就没想过要低调,招不招眼她也不那么在乎。只是,这个记号……
南宫祤瞥了眼那记号,以为没什么,不曾细思。解忧感受到身边人目光,微微翻了翻蹴球,将记号盖下,转而换了张怒意肆增的脸,眉眼皱成一团,对小孩冷道:“既然你承认,那便好办,这球方才撞疼了我,你得有个交代。”
黍洱有点意外,她之前与人和蔼,不是个爱计较的人,这么点小事,没必要抓着不放。除非,这球真撞的很疼?但那球明明是滚过来的,顶多能碰到她足尖。
黍洱撇向自家公子,公子也是一脸疑色。
郭统领以往总听说明妃脾性张扬,恃宠而骄等,今日亲眼所瞧,果真如此。只是球撞到了她,她便如此计较,不知羞的欺负一个黄毛小孩。
“我……我,不是故意的。”小孩有点抖。
“我不需要道歉。”解忧言色微厉。
那孩子被她厉声一言,更为惧怕,声色羸弱,又细声说了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轻然道:“不如这样,旁边这个叔叔我讨厌得紧,若你敢拿这球砸向他,我就不再同你计较,否则——”
小孩唤她姐姐,她却在小孩子面前,把旁边人指作叔叔,黍洱听及,瞬时只觉她贼损,也不知谁占了谁便宜,黍洱不敢太笑出声,只得抿嘴微笑。
解忧故意将声线拉得很长,上前一步,把小孩的手拿出来,将球正正稳稳的递到小孩手里,温声细语的补上后面的字:“否则,我会把你剥个精光,扔到这大街上示众!”
小孩肩头颤微轻耸。
她退开一步,站去了旁边。
黍洱黍洱总感觉,恐吓小孩的是她,这么多人盯着一个小孩,晾小孩有百个胆子也不敢仍这球,她这不以强欺弱么?
那小孩闻言,已是毛骨悚然,额角出了不少汗,脸上布满颤颤巍巍,而公子撇过去一个不怒自威的眼神,加之郭开等人蓄势待发紧绷的神色,让小孩又不自觉缩了缩,觉得若真敢砸这个叔叔,估计会比剥衣示众更可怕。
小孩子只低首犹豫徘徊了片息,似已有决定,毅然举起了球。
郭统领忽然一下领悟了这位明妃的用意,她显然是看不惯自己对君王的安危太过于担忧,对一个小孩持剑相向这种做派,于是不给他丁点面子,不惜大庭广众之下,当街教唆小孩拿球砸当今王上!
这要是仍下去,他挡还是不挡?
可是这小孩离君王有点近,旁边又有明妃挡着,他速度再快,估计也拦不住,而没拦住的后果,便显得他不称职。
在郭开提紧一口气的时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小孩却没有下手,小孩神色突转,抱着球忽然拔腿就跑,往巷子里跑,生怕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追着,溜得可快了,巷子口一下子就不见了影。
一个孩子,跑了就跑了,几个大人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追,郭开也松了口气。
解忧有点微惊,却也仍由那孩子溜走,不至于要去追,同时又失望,难道朝旁边这男人扔个球比她的恐吓更可怕吗?念及此,她顿觉没趣,那孩子明明如此胆怯,连夏王一个眼神都怕的要命,却又当着如此多人冒险给她送暗号,真不知是什么动力驱使。
不觉间,她望向旁边男人:“我原以为,今日团圆佳节,你出来逛这闹市是要与民同乐,没想到,你这些侍卫连一个小孩都容不下,我看,你不如把这闹市里的人清了干净,免得磕磕跘跘。”
郭开看着她,不是很理解。
容不下小孩还吓唬的,不是她自己吗?
南宫祤却知道她是嫌跟着的人太多,不仅拘束了她的自由,还总莫名其妙无事生非,方才是穆玄留,如今又是一个小孩,她眼中是有点不痛快的。只是她这番行为,想教唆小孩作弄一下郭开,是否未免过于幼稚。
“郭开能尽职尽责,理应嘉奖。”而他的想法跟她不同,他要的就是郭开这种谁也不能近身的态度,哪怕面对的是妇孺小孩。
能得君王褒奖,郭开更觉自己无错。
只是刚刚说要嘉奖自己的君王,微微偏首望着自己,眸含期望,下一句便接着出口道:“你是我身侧最信任之人,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明妃,寸步不离,她的命同我是一样的,若她伤了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此言一出,郭开黍洱皆是震惊,说到最后,君王言语极重,这话绝不是开玩笑。
这是嘉奖?
从护卫君王到去护卫一个嫔妃,这应该是降职,是他哪里做的不对么?
“这恐怕不妥,公子三思。”郭开瞬间反应过来,昨日君王亲卫围院已经是大事,今日再来这一出,朝臣的折子怕不止堆一堆。
亲卫只有护卫君王之责,若是去护嫔妃,岂不是把一个嫔妃放在了等同君王的位置上。明妃再得恩宠,又怎能如此破例呢?
“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往后,你须得以明妃安危为第一。”
君王越是语重心长,郭开越是无话反驳,深深忧虑,想到此处,郭开又瞥了眼这位明妃,她脸色却也诧异几分。
解忧有点受宠若惊,又自顾自的嘲一下,他为了监视自己,连亲卫都派用上了,在他眼中,只要她在夏朝一日,就如临大敌,既不能杀,又不能囚,还能如何?
他要留着她,却也不得不防。
解忧看着闹哄哄的街市,人群窜动,原还有些趣意陪他走走,此刻兴致全无,面容复了平静,低声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闻言,南宫祤先征了片刻,一向爱逛街买小饰品又贪吃美食的人,竟然没走几步便说累,可他也知,眼前人已经不是关玲珑,她不爱逛,也不喜首饰妆容,不会轻易被一些小玩意吸引,对街摊食物更是不会看一眼,较之关玲珑,她有一种自发而内的气质从容,还有一股从不把其他人放眼中的冷傲。
他看了眼周围侍从,人数众多,带着闲走确实不便,他便让黍洱去弄了一辆舒适的马车,一钻入车内,便听得她说:“你确定,他看得住我么?”
车内空间宽敞,也很密闭,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外面也听不到。
“你是这样认为的?”他反问。
“不然呢?”
“几天前,有座客栈生了一起大案,一夜间横尸遍地,惨不忍睹,里头掌柜伙计皆是被利刃一剑割喉,毫无反击之力。”他淡声叙述,轻儒的望着她。
她没什么反应。
“除了那位龙姑娘手中的寒冰剑,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兵刃,能造成那种伤口。”
她有了点反应,拨起帘子看着外头晃晃悠悠而过的人群摊位,她并未松手,似要敞开个口子透气,她说:“最近发生的大案不少,有座废院生了一起贩卖孩童的惨案,听说官府的人到时,只见满地的残肢断臂,鲜血淋漓,唐家岭唐大当家的青罗剑,非浪得虚名,你怎不怀疑,这两起案,皆是唐问雁所为?”
他冷了下眉眼:“弃瑕仔细比对过两案中的剑痕,手法力度几乎不差,但青罗剑同寒冰剑相较,薄翼程度有些异同,同样的一剑割喉,废院案的尸首,兵刃略薄。”
她想不到,向来粗愣的弃瑕还有这等仔细,只是在她印象中,弃瑕似乎从未碰过寒冰剑,他却能知晓寒冰剑的薄刃程度,这让她更好奇了。
青罗寒冰皆是上等名剑,大概是寒冰烈火出于明皇之手,名声较为响亮,若真要较个高下,只得取决于持剑之人。但是青罗确实比寒冰剑薄,寒冰剑中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它的出世,不是为打造一把轻薄的剑身,也不是为争个排名立威,当然,这些又是后话了。
“我不想杀人,可若是能一次解决对方这些无聊的把戏,我不介意这么做。”她接上他的话,相当于承认:“那些人,你也与他们交过手。”
他想起去年为了引出隐匿的佛柳卫,不惜拿她做诱饵,却看到佛柳卫有两拨人相互残杀,他也不知是不是佛柳卫内部有什么矛盾,这算是第一次见识她的仇家,不过那些人应该只知她化名为关小豆,不知她是关玲珑,也不会知道她是夏朝明妃。第二次,则是在遇见沈列的那一次,那波黑衣人也是争对她而来。
不知具体事因,他只能猜测,皱了眉道:“佛柳卫是皇帝暗影,可却因你自相残杀,难道是佛柳卫中有什么人容不下你?”
“晋国从来就没人能容得下我,在这夏朝,也是一样的,夏家人是你的暗影密卫,夏天无对我下诛杀令时,也不曾经你同意。”她微微沉吟,想起那日情形,面色有些白:“有人要杀我,也有人救我,自相残杀,夏家何尝不是。”
南宫祤撇过她,神色复杂:“你相信,诛杀令不是我下的?”
“我相信。”她眉色微敛:“无论夏天无如何狡辩说是你亲口下令,我从始至终,都是信你的。”
就如她也信,在雪山时,佛柳卫追杀她,也并不是皇帝授意。
她转折了良久:“但是,你不会信那个影卫是听你之命护我周全。”
南宫祤容色沉沉,对于她说从始至终都信他,心中颇有一丝触动,但这份动容也只持续了片息,便被她接下来的这话一头浇灭,他心跳不免漏及半拍。
当日如何情形,他并不知晓,只听夏天无说她承认杀了夏天凡,说那个誓死救她的影卫是渗透在夏家的暗谍,只怕与她背后势力有关,让他务必深入追查,还说她与冥栈容不清不楚,因冥栈容的死她很动怒,甚至使出夏家剑法欲同归于尽。
他当时确实有几分疑虑,缉查那影卫,严刑逼供是少不了的,但那影卫至死都不曾吐露什么,只说忠于君王,无愧于心,不堪受辱,愿以死表清白,最终自尽于密狱。
他已分不清,到底是该信夏天无的一面之词,还是信她今日的话。
她没有杀夏天凡,那影卫也是无辜的,她对冥栈容的生死连提都没提,她接近他只是想与他共谋报仇顺带查她师父的凶案,不为别的……
如今她是另一个人,他无法做到全然信她,她也不会全然向他坦白,其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再如何怀疑试探,也无法得个结论。
“不论你怎么认为我,有些事,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她明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是一个强权者该有的狠戾。
“有郭开在你身边,不论是夏家还是你别的仇家,至少不会再出现类似的事,也能让你那位龙姑娘不必现身出手。”
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照这么说,他安个人给她,她还得千恩万谢。她顿时又想,郭开来自羽林军,是与夏家无关的人,若有一日,夏天无回来了要杀她,郭开却要保她,这局面怎么想都有点不对。
她有点想不通,身边这个男人,既想要留着夏天无,又想防着夏天无杀她,她还什么都没做,就引得他们自己内讧,真不知他到底是何心思,仅仅只因她手中有灵丹么?
还是说,他如此留着她命,是怕枭鹰羽?
但也不至于,他是一国之首,拥有足够的权,不应该会怕一个早已沉寂多年且毫无权势只能偷生的暗地组织。甚至枭鹰羽想重新崛起,恢复往日威风,就必须要再认新主,成为新主手中一把有用的刀。
她这个少主,徒有虚名而已!
她静下心道:“与其花心思在我身上,你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的臣属,唐问雁身为匪首,敢只身闯王都,并劫持断家小公子,这可是赤裸藐视,时至今日,已半月有余,你却迟迟无半点表态,你就不怕断家无香火可续。”
“你是关心断家,还是关心唐问雁?”
“我进入郸阳那日,唐问雁打抱不平,见我一弱女子被一帮人尾随,便出手教训了他们,这点,我还是很感激她的。”
他这才知,她一入城,伤了几个夏家人,原来是唐问雁动的手,她与唐问雁,倒是关系匪浅,但她自称弱女子,令他皱了眉:“唐问雁在劫走断承意后,给断家捎了密信。”
“信中说什么?”她有些好奇。
“她可以归顺夏朝,但前提,是让朝廷杀了断一鸿。”
解忧极为纳闷:“唐问雁与断一鸿,到底有何仇恨?”
南宫祤轻撇着她:“你曾夜上唐家岭,谋夺盐车,割血救唐雄,与唐问雁亲如姐妹,还有个财主未婚夫,又认了断一鸿这个兄长,你会不知道?”
听着他这一连串的事迹,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果然是什么事都瞒不住,想必唐问雁在信里没少抖擞她的事。她怎知,自己以前会那么随口乱认亲戚。
她撇首:“我还真不知道。”
唐问雁不会跟她说这种往事,而她也感觉不出唐问雁想要杀断一鸿的心思,不然断一鸿前去剿匪被刺的那一剑,就该当场死了。
是情?还是仇?
南宫祤沉息:“两人究竟如何过往,我也不知,只是在八年前,断一鸿新婚之日,唐问雁曾现身欲杀断一鸿,被花忍拦下,负伤窜逃,她说过,会再回来杀了断一鸿。”
“我猜,断一鸿为了妻儿安宁,也为了匪患归顺,应该已向你自请赴死。”她淡了淡声:“当然,你不会允许。”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攻破唐家岭之法。”
嗯?
解忧全身上下量着他,他说那么多,原来在这儿等着她,比起赐死断一鸿得唐家岭归顺,他偏向于主战,再来唐问雁狡诈多变,话也不尽信得,若是死了断一鸿,唐问雁并不归顺,白白损了一员大将,则是得不偿失。
总之,他不会牺牲断一鸿,但至于要不要牺牲断承意,得酌情考虑,不过一个七岁小儿,为国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要灭代渠汉源那一带匪窝,唯战不可。
所以,她才会要南宫颢去与汉源众多匪领合作,她给的那些钱财物资,盐粮器甲,足够支撑他们应付夏朝一阵,至于他们能否谋断成事,就与她无关了。
但眼下夏王之意,让她心中有点不安:“我岂有那本事,当时只是瞎说而已。”
“唐问雁在信中有提及你。”
“提了我什么?”
他不经意间敛了下眸子:“唐问雁说,若夏朝不允她提的条件,她必定与夏朝死磕到底,听闻夏朝明妃倾国倾城,她下一次,便会把明妃劫走,给她当压寨嫂子。”
解忧抿了抿嘴:“有意思。”
“你觉得有意思?”他不理解她这口吻。
解忧解释道:“劫走断承意算是藐视断一鸿,若是把堂堂妃嫔劫走,就是公然挑衅你的权威,无视王宫守卫,这王宫能让她来无影去无踪,怎能不有趣。”
唐问雁这膈应人的劲儿,她竟然还挺喜欢,估计看信到此,她能想象夏王不知会气得如何七窍生烟,就冲这言语轻蔑,夏王也不会主和。
她突然明白,唐问雁口出妄言,哪里是要断一鸿死,哪里有半点要归降之心,不过是逗人玩趣,分明就是借此要气一气夏王,一个攻略代渠的侵入权者,唐问雁自然没甚好感。
只是这其中唯一不足的是,她就是那个倒霉要被劫走的嫔妃,唐问雁这种拉她下水的行为,就令她很是看不透。
南宫祤脸色变了变,当断一鸿把那信交与他的时候,他只觉得那唐问雁嚣张狂妄。尤其在信中提及她割血救人一事,她的血如此特别,嘴上说着见死不救,原来,也能随手救别人,难怪唐问雁会要她去当什么压寨嫂子。
莫说看到信怒气益增,就眼下她这副深然赞同唐问雁做法的表情,令他心里隐隐的忍不住。
“关宅,你暂时不能再待了。”他又这么说。
之前,她在宫外是化名关小豆,在宫中则是关玲珑,知道此事的,无非就那么几个熟人,他昨日动用羽林军那么大阵仗围住关宅,相当于告知所有人,把这两者联在了一起,此后不知多少人会时时刻刻盯着关宅。
她没有理解他说的暂时二字,反驳:“我又不怕什么,未必不能待,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道:“你仍然,是关玲珑。”
她怔住良久,才明白他竟然是不打算揭开她身份,皱眉道:“我是谁,是让你很难接受,还是让你处境艰难?”
“夏王包藏失踪的晋国长公主,甚至还给其封号入宫为妃,这消息,应会轰动天下,相当劲爆,你想要公开?”他言语缓缓。
她是不怕的,但是他怕。
他不仅能想象晋国夏朝那些大臣急躁愤激的脸,也能想象到远方高骊燕王会是如何的不可置信。去年夏朝高骊才结亲,这消息一放,只会让燕流丹觉得自己在欺他,说好的合谋合盟,却私下与晋国长公主苟且,岂能不让燕流丹日夜难安。
多方面的考量,他不打算公开,昨日冲动之下围住关宅,他只是有点不冷静了,如今又反悔了而已。所以他方才也说并不想让那白衣女子屡屡现身,众所周知,龙姑娘与冥解忧如影随形。
解忧思量片刻,懂了他的用意及顾虑,入宫为妃这几个字,她心里虽有些芥蒂,但也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只是,他可不一定能接受,毕竟他这圣贤明君头衔不能被她祸害了去。她道:“既然你不想,我自然依着,在这里混下去,关玲珑这个身份,会容易一点,我不介意让自己尽量低调。”
他目光灼灼,她这话说的,好像不让她太高调,是委屈了她?
明明她自己也不愿公之于众。
他忽然问道:“真正的关玲珑,现今在何处?”
“你不知道?”解忧心里冒了几个问号:“难道你没派人去查过?”
“我查过。”他停了几许:“但无线索,你到底把她藏在了何处?”
“我的人没看得住她,她逃了。”
他细想也觉如是,她占着别人身份这么久,又一度失忆,怎还会记得自己囚着一个人呢,那真正的关玲珑能从她手底下逃出,想来也算是有些聪明的。
真正的关玲珑……
不知过了多久,解忧看着帘外慢速而过的楼房,越看越有点不对劲,这路并不是去关宅的,反而像是去另一个地方。她明知故问:“这是去哪儿?”
“回宫。”他惜字。
她挑眉:“我何时同意了?”
“我说过,在这里,你须得听我的。”
她放下帘,不再说话。
既然决定隐藏身份,仍然要用关玲珑之名,有些事,避免不了。就如,关玲珑,仍然可以是他的嫔妃,是他后宫的女人之一。
无论公开与否,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南宫祤见她默然不言,想来入宫一事她难免不悦,便解释道:“今日团圆节,宫中有家宴,你需得入席。”
她暂且信他这个理由,仅仅出席家宴倒也没什么。她儒声道:“我尽量安分,若有人为难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他想起年初家宴那次,那时的关玲珑暂且会忍忍,会装病作妖,但眼前人,可不会忍气吞声。他说道:“有我在,不会有人为难你。”
她凝视着他,察觉他对她的态度有所不同,这要是搁以往,他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由别人欺负她,不帮着别人一起欺负她都该烧香拜佛,又怎会像如今说这种护她极深的话。
他被她盯得不安:“怎么,不信我?”
心底却想,他能稳稳妥妥的拿捏住只敢装病作妖不会还击别人的关玲珑,但肯定无法控制一个杀人纵火不在话下的冥解忧,能避则避,他自然不可能还故意让别人有机会为难她。
解忧也明白这些,果然只有背景硬,才能不让人轻易触碰底线。她说道:“我救过你那么多次,俗话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对待恩人,本就该如此。”
她静静的靠着车壁,全然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
他无法反驳她的话,她救过他多少次,他能数的一清二楚。
她年少时曾救过他,把他带到冬草堂医治,他却反手利用她得知蔺之儒下落,再转手绑了她与蔺之儒交易。在迷雾中,她为他挡下南宫颢的毒镖,他为救自己兄弟让自己脱困又利落的把她送回了皇甫衍身边。她在石洞中割血救他,还被师父关在密洞折磨了一天一夜,而他的下属,以他的名义下诛杀令,准备着埋伏杀她。
每一次于他来说都是生死攸关,而他最后回敬她的,只有交易和利用。
于理于情,她不曾欠过他什么,但他却亏欠过她很多。
他之前特意留在决谷,有一半是因为灵丹还在自己师父手上,而他师父白萧笙其实早知他如此奔波是为了什么,却一直不曾说破。当他沉足鼓气终于开口提及时,师父叹了口气,只告知他灵丹已物归原主,最后又故意问了他一个问题:灵丹只能续一个人的命,那个阮以素和这个姑娘,你想救谁?
他想救谁……
犹豫了许久,他并没有回答。
在决定去长兴山拿取灵丹之前,哪怕知道冥解忧身有病疾,命不长久,他也只是同情她,怜悯她,可怜她,从未想过要不惜一切救她的命,所以他能毫无顾虑的利用她开启了墓室。
但是后来种种,当她不惜一切代价三番几次救他,还说'伤的不是你也好'时,他开始有些动摇,觉得自己是否对她过于残忍,产生了愧疚感。
师父这样问他时,他竟然有所犹豫。
他想,师父应当明白她身体状况如何,才会问那样的问题,自己师父或许是偏向于她,最终把灵丹交回了她手中吧。
他去找蔺之儒,想求证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救人,而如今,连蔺之儒都知道灵丹是她的第二条命,他仍从未丝毫手软,要从她手中拿到这样东西。
她是救过他的恩人,他承认,可世上任何事情,没办法做到两全其美,他只能尽量弥补,若她没有恢复记忆,他会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记起来了……
他还在想着该如何夺取时,她却把他的那点心思收于眼底,干脆利索的用交易拱手送出这颗灵丹,甚至她全然没有想过要为她的命做打算,那刻间,他的什么愧疚怜悯一倾而塌。
她是冥解忧,是东海明皇唯一的掌上明珠,是晋国风头正盛的长公主,尊贵骄傲,高高在上,又何曾需要他的怜悯,也不屑于他要补偿什么,她的眼里,甚至都没有过他分毫半点,对他尽是算计和威胁。
他觉得挺悲切的是,真心实意对他的关玲珑,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若是关玲珑还在的话……
解忧嫌马车晃的厉害,正要闭目养神,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件什么大事,于是目光慢慢的撇过他,从上而下,定点落在他腰间某一处。
她抬起手,伸出去碰。
他却眼疾抓住了她的手:“你做什么?”
“拿回我的东西。”
她的东西?
他想起来,是那枚名为玄铁冰书的玉坠,他在决谷醒来后,这个东西,就一直被他拽在手中,应该是她临走前所赠,他也一直将这玉坠带在身上。
他拔下腰间玉坠,握在手心里,似有些挑衅:“送出去的东西,得凭本事拿回去,你这般偷摸,我可不答应。”
她将手挣扎出来,清凌凌的看着他:“你知道,这个玉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这是长兴山墓室的钥匙。”
“除此之外,它是我父亲临死前交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她轻了声:“家传宝玉,这句话,我没骗你。”
他抬手看着玉坠,原来,这是她父亲遗物,墓室里那些财宝灵丹,都是她父亲为她而留的,却没想,会遭那么多人惦记。
“你若嫌命短,你就留着。”她眸色轻灵。
“什么意思?”
“传家宝玉,自然是要传我夫婿,你若非要霸占,我怕你命不长。”她毫无忌惮指出。
他脸色破败,面有苍沉,一下懂了她的意思,天下皆传她是克夫命,她嫁过的男人向来都命短,娶了她后不废不休,能活个三年五载就是奇迹。他把玉坠握紧,抿了唇:“也许,我能破你的命。”
解忧投去怪异的目光,话都说到这份上,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非要如此占着,她又能有何办法,从古帝王将相都觉得自己命够硬。
他能毫无脸皮的为了块玉说出这种玩笑话,她也不能逊色,凝声道:“等你成为我夫婿,我定日日祈求你长寿无疆。”
他征定了半久,又说了一句令她瞠目的话:“难道现在,不是吗?”
马车慢速驶过宫门口,进入宫墙内。
入了这王宫,她就是个小小的嫔妃,她为鱼肉,任凭本事通天,也需得依附他,做什么事都需得他通个口,仔细说来,说他是夫婿也不为过。
但很可笑的是,他顾忌太多,连公开她身份都做不到。曾经关玲珑做那么多都没能撼动他,她自然也不信,他会突然转性对她笃笃情深。他这话听着,毫无真情流露,反而夹杂着一丝玩味,堂堂长公主沦为他的小妾,他很得意?
“当然不是。”她坚定的用他方才的话反驳,甚至还能比他更逢场作戏:“你这般偷偷摸摸,东藏西掩,我可不答应,想娶我,没有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那怎么行。”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嫁过数次,还敢能声势气魄豪言壮语放出这话,天下除她无谁。
她又说:“有一点,我挺奇怪。”
“什么奇怪?”
“尽管我贿选,但我算不到自己会出事,也无法再预料什么,可关玲珑这个名字,却仍然醒目的出现在你眼底。”她皱了眉:“你觉得,这是巧合么?”
若无人暗箱操作,纯属巧合机缘,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信,何况给夏王选妃若这么随意不严谨,夏朝那么多朝臣都算白养了。
南宫祤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这个问题,他当然早就想过,民间大选,或多或少会出现一些相互收受贿赂的朝官,在不知她是否真的失忆前,他以为她是层层贿赂,给那些品行不端贪污腐败的朝官砸了无数黄金白银,才让这个名字一眼便可见到。之后那些朝官,无一例外,他以私相授受之名全部严查了一遍,重者流放,轻则革职查办。
但是后来,得知她并不是装失忆的时候,他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一个失忆的人,是如何一层层的让这个名字过到他手里的?
除非,有人推波助澜,把她送到他面前。
他顿时又想到她背后的势力,无处不在,无所遁形,单一个白衣女子就让人惊寒而栗,能为己用,便是利刃,不能用,则是大患,难怪前晋王皇甫劦要对这群人赶尽杀绝!
只是如今,他不懂她的立场是什么,公玉鄂拖一事,她告诉过他夏家有不干净的人,而此时,她也不避讳的告诉他,朝臣中兴许有几个不顺眼的人。
她到底是在威胁他?还是提醒他?
如若是威胁,他会觉得她这个人挺可怕,当着他的面,大言不惭,仿若所有事情都尽在她掌握之中,而他不得不按照她所指的把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严查干净,消除隐患。
如若是提醒,她图什么呢?他若与枭鹰羽做对,对她有何好处?难道她与枭鹰羽不合?
迄今为止,他还未与这群人正面起过冲突,只是隐隐察觉,身边可能会有他们的人,但是他很明白,如若真是枭鹰羽故意所为,把她送到他眼底,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也许他不需要对付这股势力,枭鹰羽能亲自将他们的少主送过来,自然表示不会轻举妄动与他为敌,他唯一要做的,是以她为筹,将这些人彻彻底底收服!
他说道:“事已至此,巧合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别忘记你说过的,要与我共谋。”
“你是应允了?”
“我再考虑考虑。”他没直接同意,又警她道:“在我的地方,你最好老实一些,若你敢有半点别的心思……”说到此处,他停顿了片刻,他能保证不会有人找她麻烦,但不能保证她会做什么,可是,他竟找不出可以威胁她的地方,她连自己命都可以不顾,何惧区区威胁。
而她的手上有灵丹掌控着以素的生死,有枭鹰羽白衣女子保驾护航,有医堂门客布天下的蔺之儒给她做后盾。
他奈何不了她,她可以很嚣张。
“你待如何?”
他似乎撇到她轻蔑而笑,如今的她,千锤百炼,无懈可击,根本找不到任何弱点,哪怕是被掐住脖子胁迫,她也可以不皱一下眉头。
“可惜,韩馀夫蒙没留下尸骨。”南宫祤见不得她得意之色,目色渐渐冷凝,说道:“不然,我会把他拉出来,鞭个几百次!”
而果然,提起这人,她总会动容,这不是她的弱处,是燃起她怒意的点,是她内心深处不能随意触碰的软处,次次如此。
就如眼下他言辞之处对那人侮辱冒犯不止,她如何能忍得,蔑色之意褪去,换了张阴晴不定的脸,她一双眼冷冷的剜着他,咬着牙:“你再说一遍?”
车内,一片死寂。
他顿觉自己逞口舌之快,这翻言语恶意,莫说是她忍不得,连他都自己都有点惊诧,内心深处对那人竟如此恶毒。
他心里堵得慌,朝外叫了一声:“停车!”
马车停住,不待黍洱过来,他自己一甩帘子,下了马车,他对黍洱说道:“你不必跟着孤,先送明妃回宁惜宫。”便没再瞧她一眼,徙步离去。
黍洱听了吩咐,里里外外打点妥当,将她带去了宁惜宫,同时跟随她的,还有郭开一干人等,如同护卫君王一般,在宁惜宫各个角落严防死守,郭开持着佩剑,则是一脸愁眉苦色,踱步徘徊,守在正门殿外。
一入内,解忧便见到宫婢芷澜喜出望外的奔了过来,深深的朝她服了一礼,只是芷澜对外面这种阵仗没太看明白,便朝黍洱挤眉弄眼,黍洱很无奈:王上吩咐,他也不懂啊。
黍洱又特意提醒:“今晚宫中有家宴,芷澜,你可要好好替娘娘梳洗一番。”
不待芷澜兴奋的点头,解忧抢了话,将芷澜的兴意掐灭:“不必了,你去告诉他一声,这家宴,我不去。”
他能不给她点面子,将话说得如此难听,她又凭何要乖乖顺从他的安排,团圆佳节,这个日子,本来就是别人的阖家欢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我要歇会,都别来打扰我。”
放下这句话,解忧起步去了寝房,留下面面相觑的芷澜和黍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