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黑暗中的光。
—陆长河
年初,帝君巡游长安,一念兴起,定年号长安,寓意天下长安。
二月,还未化冻惊蛰,魔筑就已南侵。
长安,早已不再长安。
夜幕很早就降临,从城外进城,一路横穿青龙朱雀两街,没有灯火,没有人烟,像一座死城。
陆长河扛着三王旗一路飞奔,直接闯入荥阳王府,王府门外没有侍卫,若是久居王都的人都会纳闷,平时戒卫森严的荥阳王府,今夜怎么会一个人都不曾有?
陆长河是巡城兵马司巡防总把,官职不大,但掌管巡防情报,耳朵根子灵,平日总在民间活动,掌控一切情报。荥阳王于年前进京述职,帝君耗费数月光阴为这位名噪天下的领军王爷修建起了一座恢弘的府邸,荥阳王坐镇王都,朱笔亲批各类军报,自从魔筑越过极北冰原,便亲自动身赶赴边关御敌,偌大一座王府除了一应仆役扈从外,真正的话事人便是韩侍韩大管家。
两日前,东海归来皇朝起兵吞并诸侯,统一东海,已兵锋直指王朝,甫接到这线报,惊得陆长河几乎捏不住手中的三王旗,按战时加急五百里谍报来看,归来皇朝出兵王朝已是半月前的事情,如今才收到线报,是否就意味着东海沿岸早已开战?陆长河缓了很久才终于定下心来,马不停蹄地赶奔王府。
今夜的荥阳王府却安静得有些可怕,陆长河一路闯了三进院子,不见有一个人,他停下,鼻头间猛地灌进一股血腥气,他打了个激灵。
刀头舔血的日子过得久了,已经养成了拔刀的习惯,陆长河迅速抽刀,将三王旗往地上一插,那原本青石的地板也叫他戳出了三个深洞,三杆棋子高昂着头,迎风招展。
半空中一声夜枭啼鸣,陆长河本能地抬头去看,就见一根利箭凭空而过,朝他兜头射来。
陆长河觑准了那弓箭的落点,一挥刀,就隔开了。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一个人道:“你又吹牛皮,百步穿杨的箭连个人也射不死,还妄称什么第一勇士?”
再听另一人道:“若连他也射死,还有谁陪我们玩耍?叫你不要全都杀了,却偏偏又不听。”
听到这样的对话,不管是谁都要暗自揪心,陆长河极为熟悉荥阳王府,知晓王府常驻护院三十名,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府内老小七十多口,莫非都已叫人屠杀殆尽?
陆长河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他回过头瞧了一眼大门,心中暗自揣度可以几步蹿到那门边。
就在他迟疑间,另一箭又悄无声息射来,他急忙去躲,哪知一道黑影已扑上前来,陆长河心知避过那一箭后,决然避不过这黑影的攻击,他心下一横,将手中的刀朝那黑影掷去,他料到那黑影必然会去躲避这一刀,他便借着这空当逃出这鬼一般的院子。
陆长河算盘打得如意,却从未想过对方竟拼了性命不要,他眼瞧着自己这完美一刀精准刺入那人身体,一蓬血花也激射而出,随即刀穿过身子,叮当一声扎在了地上。
那人受这一阻,停了动作,陆长河细瞧此人,见他脸色惨白,唇角滴着血,乱发飞舞,仿佛无间恶鬼。
陆长河喝道:“何方妖孽!也敢擅闯王府?”
那男人笑道:“妖孽?你见我们是妖孽?”
“人不人,鬼不鬼,不是妖孽是什么!”
那男人叹气道:“人世间最远的距离莫过于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我是谁,我可以不杀你,留你一命去报官,若用的着我,我会出堂作证。”
陆长河怒道:“不就是你做下的么!”
这人又叹息道:“你说错了,此案并非我等犯下,而是你犯下的,你说你一介凡夫,怎么就能有如此狠的心,偌大一间府邸近百号人,竟全被你屠杀,唉,辛亏我帝国第一名捕荀炳路过,这才擒住你这恶贼,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己去报官,权当自首,若用得着荀炳,荀炳很乐意为你说句情的。”
陆长河一惊,“你是荀炳?”
那男人笑道:“如假包换。”
陆长河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喃喃道:“你怎么会是荀炳?”
“我为何就不能是荀炳?”
“荀炳是帝国近年来最为出色的名捕,他手中经办了数不清的疑难案件,从未有一件冤假错判,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是晴天,仿佛有他在百姓们心中就有了依靠,可今夜在我面前的你,又何尝有一丝荀炳的风采?”
这叫做荀炳的男人抬手擦掉嘴角血迹,走近陆长河,道:“平天府就要来了,有什么话留着跟他们去说吧。”
......
王府已被平天府戒严,两名士兵擒拿陆长河出府。
陆长河当然是个活人。
这本不是多令人惊奇的事情,可在这灭门惨案发生之时,如此血腥浓郁的宅邸中多出一个活人,就十分耐人寻味。
他是否就是凶手?
……
再说王都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内,狄鹰问出武当山睡春秋的神通,一秀解惑道:“确有这种说法,究其本源,类似于以静制动,人生在世飘渺如罅隙,弹指三万念,转眼过千年,既然不能长久,不如打破桎梏,向死而生,便是睡春秋的真意,狄兄既然谈起这个话题,咱们便继续说说你对付宿敌的事情,这与睡春秋也有异曲同工的牵连。”
“哦?”狄鹰惊诧。
一秀道:“我曾在平鳌碑前沉思三年,实不相瞒,与狄兄也是有缘,我这宿命的敌手恰恰也是我自己,当年我百思不得其解,苦思三年,总算有所悟,道理虽简单,若要实行,却难如登天,我将这道理说与你听,至于如何操作还要看你机缘与造化。”
“大师请说。”
一秀开口前,嘱托两名弟子,“此事风险太大,在没有成佛前我不许你二人有这等想法,明白吗?”
延东强二人虽不明就里,却也乖乖应了,一秀这才道:“所谓弹指,是时间,时间如洪流,不可逆,不可返,就像方才进这酒馆的门,咱们如今也只有出门的份,万万做不到逆流而上再度进门。而空间则是相对于时间而言的短暂停驻,由因果将时间截作万千停驻。你且来看,就在此时此地,咱们便形成了一个因果,便自成一方空间,试想,若当真可以逆流而上,再度回到此地,是否仍旧是一方因果?是否仍旧自成一方空间?”
狄鹰愁眉道:“我所理解的空间,无非一地一域,倒不明白这因果是何物?”
“佛家最是讲求因果,为得善果,必先种善因,咱们相遇是因,相知是果,由这因果截断时间,在此地形成空间,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个人纵算将自己看作宿命的敌手,信奉人性本善,为求善果,扼杀处于摇篮中的恶念,却也绝不会在一个因果导致的空间中将自己扼杀,因为时间流逝,恶念不过弹指刹那,你要杀死的早已是过去的自己。当年我便处于这样的困境中苦思不得,后来灵光乍现,突然想到,若时间当真可逆,一切就说得通。”
狄鹰忍不住痛饮一碗酒,苦笑道:“大师方才还说时间不可逆。”
一秀问他,“你是否有动过恶念?”
“不止一次,我曾想要杀过太多人,可捕头是为救黎民于水火,哪里能枉顾人命?”
“你扼杀了这股杀人的欲望?”
“不错。”
一秀突然意味深长道:“你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狄鹰奇道:“这也算杀人?杀的却还是我自己?”
“姑且这么论,试想,你已杀死了过去的自己,那过去抑或未来的你又是否会穿越时空回来杀你呢?”
狄鹰眉间更见沉重,“我宿命中要杀我的那个我,来自于过去或未来?”
“若前提是可以穿越时空,那就一定说得通。”
狄鹰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这又如何能做到?”
“对于凡人而言,很难做到,以你我此时能为,也的确做不到,但未来的你我,或许可以做到。”
狄鹰默然。
这话题是任何人都不敢想也不能想明白,他们不再纠缠,静静地喝酒,席间狄鹰提及荥阳王府一案,坦言荥阳王亦是自己计划中的一步至关重要的环节,如今却莫名被人灭门,叫他的心也愈发不安起来。
一秀道:“凡事都要求个因果,发生如此命案,狄兄又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名捕,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不如暗地里调查,揪出幕后黑手,素心亭僧众遍布各地,若有需要,也肯相助。”
狄鹰自然感激,一夜尽欢,天将明,有淅沥小雨落下,增添一份清凉。诸人分兵两路,延东强二人随狄鹰去治庾泗的伤,一秀则孤身去荥阳王府勘察命案现场。
此时已有小贩推车吆喝,各类早食小吃品目繁多,来到荥阳王府外,已多了不少围观人群,对面是家包子铺,一秀坐定,要来两屉酸菜包子,却不动筷,只盯着那王府瞧。门楣上的王府匾额已蒙上黑布,门前分列两名巡城兵马司小校,除此之外,再瞧不出其他线索。
包子铺老板是位年迈老者,将蒸笼摆好,火也烧旺,坐在灶台边喘气,见一秀气宇非凡,却不动筷,心下诧异,不禁问道:“可是素心亭的大师?”
一秀奇道:“王都寺院林立,老伯如何看出我是素心亭来人?”
老人笑了起来,道:“王都虽是天子脚下,寺院又多,却没几个大师有您这份气度,再者,他们都是黄紫公卿,高高在上,哪里肯屈尊来我这小店光顾。老头子在此营生将近四十年,除了很久以前那武当山上下来的神仙外,就只迎来了大师一位高人,又听闻素心亭的师父个个神勇,四处惩凶除恶,不摆架子没有谱,一瞧大师气度,就知必定出身素心亭。”
一秀感慨道:“四十年,也是半辈子过去了,荥阳王府来来往往自然不缺王侯,怎么也没人来尝尝鲜?”
“山珍海味吃不腻,哪里会瞧上眼我这包子。”
一秀取出一只皮薄浑圆的大包子,咬上一大口,汁水满溢,他抬袖擦净嘴角,赞道:“比素心亭中的包子好吃多了,若能不回寺院多好,一定天天来叨扰老伯。”
老人乐开了花,不过却又愁眉紧锁起来,“你看那王府出了大事,我只怕也要受到波及,要另寻地方开张了。”
一秀漫不经心地问他,“该不是贪墨卖国的罪名吧?”
老人闭着眼道:“也不好说,我早上来开门,闻到好大一股血腥味,估摸着是死了不少人。”
“您天天在此营生,没见过王府的仇家上门?”
老人摆手道:“哪有什么仇家,人家那是荥阳王,当今帝君的叔父,位高权重,来往都是豪门,巴结都来不及,哪会来寻晦气。”
一秀又问,“来查案的是兵马司?”
“平天府也来了,看来是个错综复杂的大案,咱们平头百姓惹不起。”
此时,在那王府中突起一阵浓烟,一秀起身,目视那王府,道:“既然死了人,就要去超度,活着不安生,不能死了还遭罪。”
老人惊道:“遇见这样的事情别人躲还来不及,大师要去趟这浑水?”
“素心亭从没置身事外的道理。”
老人叹气道:“大师倒是慈悲心肠,可你瞧,王府都已戒严,你去念经,只怕要被人赶出来哦。”
“莫非知道困难,就不去做吗?”
“做了也徒劳,何苦?”老人这回答虽漫不经心,却饱含人生经验,一秀看到他眼角的皱纹,也看到他花白的胡须,也看到了他佝偻的背脊,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年纪,是否真的就会知天命?
一秀不多想,举步要去,迎面冲来一个大汉,几乎与他撞个满怀,一秀曾上武当山修习大浑圆,身子向后一弯,单掌托住这大汉臂弯,使个巧劲卸去他前冲的力道,大汉已失了准头,脚步踉跄去撞那桌角。
一秀自要救他,脚踏大地,平地起疾风,大汉眼瞧着一对招子就要撞上去,哪知却又一动不能动起来,仿佛有无形的四堵大墙向他狠狠挤压过去。
他虽不能动,却也避免毁了一对眼球的厄运,心中仍惊悸不已,却已有一只温和有力的手掌拍在了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