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没有给我方向。
—包长安
这大汉生得虎背熊腰,五官偏又小巧,一对桃花眼眯缝着,透射出点点精光。一秀拍上他的肩膀,为他抵消掉神通,他渐趋稳下心神,也是个识好歹的人,朝一秀抱拳道:“谢过大和尚。”
“施主客气,遇见了难事么,走得如此慌张?”
大汉神色闪躲,摇头道:“没别的事,早上饿得慌,赶来吃碗酸辣汤。”
开包子铺的老伯认得这个人,却也只知他被手下人唤作包头,是个在兵马司有一官傍身的小头头,老人随他手下人一起喊包头,包头不乐意,直言喊老包就成。
老伯已为他端来一碗酸辣汤,笑道:“别人不知你老包,老头子我却看得出一定有急事,按你平常性子,可断不会如此慌张。”
这叫做老包的汉子苦笑道:“又给您瞧出来了,有事不假,竟还是大事,如今虽压着消息,却铁定压不住,您就在这王府门前开店,知道的定也比我要早上一步。”
老人奇道:“就是这荥阳王府的事?”
老包瞧了一眼一秀,一秀却故意不去看他,目光落在王府大门上,老包是个极有警惕的人,苦笑一声,不言语,坐下喝起了酸辣汤。
......
今日天未明,曙光破晓时分。
老包是个情报贩子,组织内设有严格的区域划分,他负责王都朱雀街的情报搜集,在这条街上混了三年,油水极少,活得可怜。
不过今天有些不同寻常。
老包坐在镇远公府外的早茶摊上,点了碗片汤,一筷子没动,只用手指蘸着面汤在桌上写字。
镇远公,护国公,龙宣将军,天枢院使,算上街尾的荥阳王府,一共五家。
朱雀街上只有五家官员府邸坐落,他能获得的情报自然也不多,每个月只会进账一两二钱,除却青楼走上一遭,剩下的钱也只够买些糙酒。前些天跟几个后辈喝酒,还在商量着跟组织反映一下,看在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大发慈悲地给换一个好些的片区。
天未亮,睡觉前忘了关上的窗户湿湿嗒嗒地飘进来一丝雨水,小厮在门外敲门,跟他说有了大情报。
一队快马卯时末打禁宫里出来,直奔朱雀街而来,多年的职业生涯告诉老包,发财的机会来了。
天有些阴,灰蒙蒙,飘着毛毛细雨,门口扔着一把伞,有些破,平时不愿撑伞的老包矫情了一番,撑着伞出了门。
他望着镇远公府的朱漆大门发呆,宣纸的禁军没有下马,直接马踏门楣,雄赳赳地冲进了府中,已过去了一个时辰,一点动静没有传出来。
老包抬袖子将桌上的字抹去,嘀咕道:“怕是出了要命的事,娘咧,这单搞定,估计就能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界了,升个三档怕是不成问题。”
组织内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升三档,就意味着能捞的钱已远远不止现今这些,一想到这个,老包就忍不住咧嘴笑。
他正得意,远处着灰衣的小弟冒雨而来,带着一股腥凉坐到了对面,老包喊老板添了一碗面汤,耐着心等小弟吃完,这才问,“是什么大事?”
小弟环顾一番,压低声音道:“杀头的大罪,灭门。”
老包问:“弄清楚了?”
小弟点头道:“八九不离十,镇远公李欢与荥阳王府有些牵系,昨晚下的旨,天不亮就来了,估计不会押监候审,直接就满门抄斩。”
老包下意识地瞧了一眼镇远公府,仿佛在印证他的疑惑一般,那朱漆大门突然大开,一名惨叫着的下人满身鲜血地奔了出来,却有一柄刀比他还要快,他还没有喊,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血流遍地。
老包有些紧张,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这是害怕还是兴奋,坐在他面前的小弟倒吸一口气,道:“看样子一家全被杀了,又一桩惨案呦。”
“又一桩?”老包问道。
小弟眼神中透出一股神秘,道:“荥阳王府灭门的缘由虽不清楚,但既然宫里下旨处决镇远公,想必荥阳王府也是触了宫里的霉头,而且还有些不太一样,灭了王府的据说是山匪草寇,消息一直被压着,谁也不清楚真相,可您瞧,内卫出马来灭镇远公,这事的影响对内对外都不太好,却也仍旧做了出来,丝毫不怕悠悠之口。”
老包沉默着,心中却记起了另一件事。
三年前……
老包想了想,依稀有点印象,记得那个时候刚刚调来朱雀街,听说前任小队长就是栽到户部侍郎灭门的案子里,不仅导致整个小队覆灭,还几乎把整个情报组织连根拔起,这么一想,自己来这边算是临危受命,想想看倒还是挺受组织信任。
小弟加入组织不过一年半载,人脉资历浅薄,老包有心显摆,低声道:“户部侍郎触怒皇帝,一旨令下满门抄斩,女眷发配。我刚来朱雀街的那一天,正是满门覆灭的时候,那个时候年纪小,没见过那么多血啊,哎呦,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你看那朱漆大门,不瞒你说,这宅子就是当年侍郎的府邸,不知那镇远公怎么作想,不到一年就盘下了这大宅,当时我就觉得不吉利,你看,果不其然,跟当年一样的下场。”
小弟有点不相信,道:“兴许是巧合呢?”
老包瞪了他一眼,一看面摊老板也在瞧对面发生的血案,眼神直勾勾的,怕是吓坏了,就招呼他,“老板,三年前你就在这吗?”
老板好不容易有些回神,笑道:“不瞒您说,这事我都经历了两回,都是一样的惨,唉。”
老包跟小弟一摊手,一脸你看就是这样我没骗你的表情。
老包也没兴趣再看下去,招呼小弟离去,面摊老板收拾碗筷,对面已没了动静,几名内卫擎着刀出了门,一见对面有摊子,就走过来。
老包与小弟缩在角落里,默默观察。
面摊老板害怕这群煞神,赶紧拉帘子,一名内卫眼尖,一声呼喝:“拉帘子做什么!”
老板吓得跪下,哭丧道:“官爷们都是大人物,小的是安分的好市民,没有犯事,求官爷明鉴。”
“娘的,大清早就摊上这样的事,你当爷爷们喜欢跟你玩么,把面下了,多加油条!”
老板忙不迭地开始忙活,过了不片刻,呼呼啦啦所有内卫都擎着刀坐下来,一名年轻的内卫看起来有心事,坐在他一旁的鲍长安是一名老兵,一见他闷闷不乐,开解道:“第一次见这么多死人吧。”
年轻的内卫点点头,没有说话。
鲍长安拍住他的肩膀,道:“七尺男儿怕这些作甚,都是死有余辜的罪人,不用怕!”
年轻的内卫犹豫着,道:“有一个孩子,我没忍心,下不去手。”
鲍长安两眼一瞪,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仍压低着嗓音,“你把他咋整了?”
“敲昏了,扔在树底下。”
其余内卫也听到了这话,面面相觑,先前骂人的内卫想必是个头头,他一拍桌子,瞪着鲍长安,“你们两个进去看看,没死的全给我弄干净,若留下活口,咱这几个全没命!”
鲍长安吓出一身冷汗,忙拉着年轻的内卫往府里赶,不到半刻钟,俩人又风一般地冲了回来,一下子跪倒在地,“头儿,人没了!”
那内卫头头勃然大怒,指甲已嵌入桌木之内,阴沉着脸,“鲍长安,老子要被你害死了!”
鲍长安更是惊恐,有一内卫忽道:“起了大火,在街尾!”
众人翘首去看,老包与小厮也扯着脖子观望,虽瞧不真切具体起火方位,但该是街尾无误。
街尾,是那荥阳王府。
一众内卫急忙出了这小铺子,有两人朝那王府赶去,其余人则跟着头头将鲍长安两个人又给押进了镇远公府,老包与小弟则偷偷溜走,也朝那荥阳王府奔去。
他二人瞧见那两名赶往王府的内卫悄悄去了后门,想必是要避人耳目潜入府内,老包遣小弟跟上,他自己则兴冲冲来到包子铺等候消息,正巧与一秀撞个满怀。
一秀要去那王府,老包突然没来由地拦住了他,“大和尚要进去王府?”
“我去为亡者超度,盼他们来生投个好人家。”
老包道:“你不能去。”
“为什么?”
老包道:“那座王府,不小,却也不大,暗中有激流涌动,各方势力权衡角逐,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不能去。”
一秀眼神坚定,道:“我什么也不怕。”
老包道:“一个人会有很多害怕的东西,却也可以毫无畏惧地告诉别人他什么也不怕,可唯独有一件事他却不能不怕。”
一秀道:“我也不怕死。”
老包沉默,又坐下,道:“我不信。”
一秀走出了包子铺,忽然回头问他,“你叫什么?”
老包道:“我没有叫。”
包子铺老伯却头脑灵光些,抬手拍他的脑门,道:“大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包长安,你也可以叫我老包。”
一秀没有说话,转身去了荥阳王府。
门前两名兵马司校尉拦住了他,一秀低声不知言语了什么,校尉竟放他进了门,这叫在远处观望的老包和老伯吃了一惊。
老伯道:“素心亭的大师果真不一样,去到哪里都受人敬重。”
老包冷笑一声,道:“他果真不简单。”
老伯听不出他话中的别样,问他,“老包你说,王府这是造了啥孽?”
老包道:“就像大和尚说的那般,没有投个好胎,下辈子说不定就能大富大贵。”
老伯笑道:“你也信这个?”
“不信。”
老伯突然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不信,人这一辈子说走就走,苦了一辈子,死了就是解脱,一了百了,多好。”
老包道:“听你口气,原本不信,如今却又信了?”
“见了这位素心亭的大师后,我突然就信了。”
“为什么?”
老伯见他碗中酸辣汤见底,又为他满上,道:“人呢,不信有下辈子,那是因为不信佛祖的那一套,投胎转世都是虚妄,不靠谱,可是我眼睁睁瞧见了一位佛祖,怎么能叫人不信呢?”
老包忍住笑,问道:“你话里的意思,那大和尚是个佛祖?”
“可不是!”
老包揶揄道:“一大把年纪,眼神果然不好使。”
老伯抬手在他脑门虚晃一记,老包却也配合他装模作样地躲闪了过去,老伯又问,“我听说城南东皇庙有块好地皮,你能帮我盘来不?”
“王府虽然没了,可这条街仍旧繁华,高门大族还有好几家,你就这么怕没生意?”
老伯指着那已燃成滔天大火的王府,低声道:“终归不吉利。”
“行,我应了。”
老伯道:“没条件?”
“要啥条件?”
老伯道:“你不是无利起早的那种人。”
老包怔了怔,道:“你倒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我自然不是无利起早的人,你那新铺子我要占成三分,不多,你看如何?”
老伯道:“三成不多,可我看,你方才分明走了神,怎么,心思全在那王府里?”
老包道:“的确吓到了我。”
老伯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道:“你瞧,今日街上分明少了许多人,我这铺子只来了你与大师两个人,再这么下去,可就开不成咯。”
老包低着头,道:“我抓紧时间。”
他二人正闲聊,哪知那王府骤然一声炸响,恢宏院墙倒塌在地,几人冲将而出,见对面包子铺有人,呼啸着飞奔过来。
老包定睛细看,见这些人脖间胸腹都有创口,更为惊异的一点,这群人看来早已完全没了生气。
像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