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是黑暗中的光。
—陆长河
荒烟大漠,风如刀,烈阳暴烈。
老和尚带着年轻的小和尚舍去素色袈裟,只着一件短袖单衣,头上顶着草帽,背着一筐鱼干,手里提着达摩棍,棍头挑着一壶清水,行进在漫漫无际的瀚海中。
曾有经书出自佛家,作者已不可考,只知一位叫做佛罗挪的僧人曾为经卷作注,是故经书也被称为佛罗挪大经,老和尚曾闯入佛国问道,有幸见过这大经,从此一心向往,在佛家中曾有说法,世界都会毁灭,但也会重建,重建这新的国度之人,便是佛罗挪。这是众佛对于未来的美好希冀,并无证据证明佛罗挪的存在,可老和尚却对此深信不疑,按佛罗挪大经的指引,他们来到了西疆荒漠,在这沙土满天中行进了数月有余。
又过去了两日,水袋已经见底,他二人却不会止步不前,仍旧奋力赶路,在正午时分,这茫茫瀚海竟突然来了一场轻雨。
年轻的小和尚湿了眼眶,跪于黄沙之上,诚心地感谢着上苍的赐予。
但就在这一天,变故突生。
“驾!”
“驾!”
一阵马蹄声响,一伙打扮匪气的骑士来到近前,将两个孤苦的和尚围在了当中。一名老迈的马匪头头擎着自己的长刀,问老和尚,“和尚,打哪里来?”
老和尚掸掸已经湿透的衣衫,朝众人行了一礼,“众位施主,我来自东方王朝,要去往西方佛乡求取普渡众生的佛法,不知施主有何见教?”
“你身上可有银两?”
老和尚摇头。
“衣服呢?”
老和尚伸开双臂,给他看身上这件已湿透了的短衣。
马匪蹙了蹙眉,“就这一件?”
老和尚点头,“别无他物。”
“原来是个穷和尚!我说和尚,朝廷养着你们,不干活,不耕种,四体不勤,钱哪去了?”
老和尚笑道:“施主,人生难得解脱,要钱财何用?”
“屁话!”马匪扬手甩起马鞭,抽得老和尚脸上一条血痕,“你懂得什么!你们在寺庙里什么都不做,却无须为生计奔波,可咱们呢?在这个世上,有多少饿死的人你根本就不会知道!”
“我知道。”老和尚语气黯然,“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所以才要去佛乡求取真经,等到有一天世间苍生都懂得了放下,不再执着,就没那么多苦了。”
马匪冷笑:“你说的那一天,只怕永远都无法到来。”
马匪此言不假,古往今来有多少真佛奔波在实现天下同乐的征途上,却始终难以实现这一宏愿,老和尚放眼未来,看到的也还是一片晦暗,并没有希望的模样。
但这从来都不是放弃的理由。
雨似乎更大了一些,天边一道闪电划过,闷雷阵阵。
老和尚仰头看天,语气中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穷我一生性命,也要让那一天到来!”
马匪也仰头去看那漫天的雨丝,啥也看不出,也仅仅只是雨。他又低头看和尚,嘴角抿着,眼珠在滴溜转,显然在酝酿着坏心思,过了许久,才开口,“和尚,会打架吗?”
“出家人不动干戈。”
马匪眯眼看他,拿刀比比画画,“看你老态龙钟,只怕也吃不住我一拳,可瞧你这小弟子,身板硬朗,不会打架也无妨,我正巧有个事要麻烦你二人,你的取经大业就先放一放,等事儿办完了,我就放你走。”
“我的事,耽搁不得,时间已经不多了。”
马匪故意提高音量,吼道:“不听我话,打你信不信?”
老和尚被吓得不敢说话,年轻的僧人却见不得师父如此被欺侮,也不多话,抬手就扼住了马匪胯下大马的脖颈,大马受惊,仓皇后退,把马匪也吓了一跳。其余马匪见状,纷纷抽刀上前,年轻僧人松手后撤,停了动作,却不继续动手,权当给马匪来一个下马威,只听他朗声道:“我们听你话,要我办什么事?”
马匪惊魂甫定,强装镇定道:“吓死我的马儿,要你抵命!老子跟你说,一会你们会见到一个老怪物,这老怪物可不是个人,你得给老子好好表现,表现不好,不要说你这两个光头,老怪物说不得把我这十几号兄弟都给害了!一会不管他要你做什么,你都照做,听明白了没有?”
“好,我听明白了。”
马匪安抚着自己的大马,率领一众马匪带着他二人向大漠深处行去,这一路上不断有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尸骨,看来这群马匪杀人无数,也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善。约行两里地,前方出现了一块有两人高的大石,这石头碧绿晶莹,瑰美无比,从外形上看不出端倪,年轻僧人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再睁眼时,佛门绝学菩萨低眉使将出来,瞳仁变作了褐色,世间一切事物均显露出它的本源来,那绿色的石头也透出了内部情形。
一只八脚怪蛰伏其中,通体散发魔息,修炼时候不短,已隐隐成了气候。正此时,周围沙土开始松动,众马匪见这情形,均面露惧色,两个和尚定睛细看,见一只只手从沙中探了出来,再接着,就是一颗颗人的头颅钻了出来,这毫无疑问,都是被魔息附身的傀儡,一个个脸色惨白,显然已没了生机。
等傀儡都钻出沙土,粗略一看也有近半百之数,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或许死于马匪之手,或许死于八脚怪的蹂躏,不管如何,身为素心亭僧人,他二人绝不能置之不理。
老和尚问马匪,“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马匪仰着头想了会,回他,“得有半年了,你不知道啊,咱们兄弟靠着这大漠生活,突然一下子蹦出这么个怪物来,又到处杀人,把人给变成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吓死个人啊。我有好几个兄弟不信邪,便要与它斗一斗,你看看,那几个破衣烂衫的僵尸就是我的兄弟啊,我见着他们,心里头疼得不行。”
年轻僧人褐色的瞳仁盯瞧着这一群傀儡,见他们无一例外都已被魔息附身,但有一具傀儡显得有些另类。只见他虽无法控制地向前挪动脚步,却又狠狠啃咬着自己的手臂,力道算不得多大,但也几乎要把一条手臂给啃了下来。僧人对他留了心,再细细观瞧,就发现了一丝异样。
在此人体内流动着一股绿色的血液,那断臂上淌下来的鲜血也呈现绿色,这股血液的气味令他极为熟悉,他几步奔了过去,一把揽住了此人。
此人心智已被魔息占据,仍旧在啃咬手臂,僧人抬手封住他的血脉,大喝一声,“佛罗挪!你是否佛罗挪!”
此人受这惊吓,身子哆嗦,浑浊的双眼多了一丝光亮,但这光亮转瞬即逝,僧人瞧他神态,便确定无误,此人正是他的大师父按照佛罗挪真经上的指点所要找寻的人,他扶起这叫做佛罗挪的傀儡,来到马匪身前,道:“那八脚怪被封印在石头中,三年之内出不来,若它有复苏的迹象,到素心亭来寻我,我出手降服它,此行的目的已达成,就此告辞。”
他与老和尚要走,马匪急忙拦住他,不满道:“我抓你二人来,是为了给那怪物做僵尸,你是不知道啊,这群僵尸三天两头地到我营地里去挖沙子,看你体格强壮,这才考虑你,不然早杀了你。你如今要走,看看这群怪物,让我的兄弟们咋整?”
僧人疑惑道:“挖沙子?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马匪忽然凑近他,耳语道:“前些日子我见他们挖出了一根巨大的骨头,有两个人那么高,这群僵尸都看起来很高兴,扛着骨头就走了,我估计他们还要挖更多的骨头,只是不知道那骨头是做什么用的。”
僧人回头看了一眼被封印在绿色石头中的八脚怪,道:“你不需要理会,把营地换个地方就好,不要去招惹他们,还是我方才嘱咐你的,怪物有复苏的迹象,抓紧时间来素心亭找我,马虎不得。”
马匪瞪了他一眼,气道:“看你说得有板有眼,好像真的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今天你就算说破了天也别想走,乖乖去跟僵尸们挖沙子,省得他们来祸害我的兄弟。”
僧人不愿与他纠缠,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一抬脚,左手扯着佛罗挪,右手拉着他的大师父跑路,人瞬息万里,不见了踪影。
一众马匪目瞪口呆。
......
帝元940年,四月三十。
从睡梦中醒来,陆长河坐直身子,面壁沉思。
三年前,接受韩大管家的授命前往瀚海,打入马匪内部,策应一桩天大的阴谋,却意外撞见了素心亭老少两个光头,竟还带走了个叫做佛罗挪的傀儡,虽并未打乱他的计划,却给他平静的心带来了一丝涟漪。
这只因为就在半个月前,内卫捉了个年轻的白衣僧进来,如今就关在他的隔壁。
不过更为怪哉的是,关于荥阳王府的要案,王朝惊动,半月来三堂会审已将他折磨得精疲力竭,却从不见有人来提审这白衣僧,却时常见有人来为他送酒食,日子好生逍遥。
尽管只与他惊鸿一面,陆长河也坚信这白衣僧就是三年前出现在荒漠上的年轻光头无疑,如今他再度出现,是否会打乱自己的计划?
就在他遐想连篇之际,又有狱卒来提他过堂,陆长河叫苦不迭,出了牢门,鬼使神差地向白衣僧的牢房张望一眼,恰巧,白衣僧也在盯着他瞧。
陆长河慌忙转回头,心突然有些慌张。
看着陆长河又被带走,一秀心内却无他那般的复杂心思,又继续面壁静思,想起了多年前他与他的大师父游历江湖所遇见的趣事,念及他的那一位大师父的糗事,忍不住会心一笑,丝毫不曾有身陷囹圄的慌张与绝望。
佛罗挪甘愿化身妖魔傀儡,身心虽饱受煎熬,却跟他说起过,这叫做自己入地狱,救众生出地狱,是每一位僧佛菩萨都该有的觉悟,此番深入内卫齐天牢,岂不也正是自己入地狱?至于可救多少人出地狱,就看未来造化。
不过半个时辰,陆长河又被两名狱卒擒了回来,路过一秀的牢房,又向内张望一眼,一秀仍旧与他对视。
令一秀奇怪的是,这素不相识的男人竟对他笑了一笑,而后在狱卒的推搡下离去,被关在了隔壁。一秀好奇这男人的来历,待两名狱卒走远,轻叩墙壁,以浑厚嗓音穿透石壁,说与这陆长河听,他道:“你认得我?”
陆长河奔到墙边,耳紧紧贴住,道:“素心亭的白衣大师,我早有耳闻,咱们也并非第一次见面,如今再见,真是令我十分惊喜。”
一秀奇道:“何时见过?”
“就在三年前的西疆荒漠,咱们曾在那马匪中相遇,我受命打入西疆瓦解为祸一方的祸患,您曾出手震慑群匪,我那时见了,便深埋心中,对大师仰慕得紧。”
一秀恍然大悟,“原来咱们如此有缘,施主又是何人,缘何三年间变化如此之大,竟落了个牢狱之灾?”
陆长河道:“我叫蒋雄木,是个兵马司的小校,因被人构陷,牵扯了荥阳王府的案子,给人下了这大狱,真是百口莫辩。”
他说的话真假参半,是否意味着他有其他的阴谋?又或者他怕这白衣僧亦是帝国荀炳的同伙,所以不敢说出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