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也是救人。
—一秀
钟繇仰面跌倒,身子不停,滑至门侧,一拳砸碎门框,巨大声响惊动暗中死士,数道黑影扑来,去挡那闪烁寒光的名剑,灰头僧一招未功成,果断后撤,待三名黑衣死士跳进屋中,冷眼一观,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当即不再犹豫,挺刀直逼靠近墙角一人,誓要一剑将之毙命。
墙角死士夷然无惧,和身迎上,另两人配合默契,身法走位毫无漏洞,将灰头僧进退两路尽皆封锁,一旁又有东武林盟主虎视眈眈,不怕留不住此人。
灰头僧却是个心狠之辈,无视肩头一刀劈来,拼却负伤也要逼近那略显颓势的死士,单刀直入,剑尖破开对方守势,而后双臂持剑,将剑作刀使,蓄力再发,当头横劈,将这视死如归的死士劈裂头颅,身死当场。
死士,濒死之际,却已经畏死。
灰头僧清晰瞧见他眼中的恐惧。
死便死了,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
灰头僧不恋战,纵身长掠,冲出屋子,身后仍有两柄刀意追随,钟繇对于此人生死不在意,却不能不在意那足以使他身败名裂的名剑遗落他处,钻出屋子,呼啸一声,聚拢起百名巡夜太保,出门追那灰头僧而去。
灰头僧方翻墙落地,脚下已刁钻刺出一枪,这枪虚实相间,忽折忽直,初看,就似一尾毒蛇游曳,虽能瞧出进攻态势,却对枪尖行进路线无法捉摸。
打蛇打七寸。
灰头僧舍剑悍攻,如蛮牛撞墙,裹挟势不可挡之威势,一拳击弯枪身,凭借强悍体魄,撞入那人怀中,再出一拳,直捣对方咽喉,随着骨裂声起,击碎他的咽喉,再出一拳捣烂他的心胸,顺势接过已然要跌落在地的长枪,抖手疾射,目标直指翻墙落地的一名死士。
那死士却着实了得,身法变幻莫测,长枪劲射,却也只刺中他的残影,下一刻人就已逼近灰头僧,一柄宽刀势大力沉,竟逼得这仿佛无敌的灰头僧也招架不住,一个趔趄,几欲摔倒。
生死决战之间,时间尤为重要,就是这片刻的阻延,钟繇已率领大部人马赶到,灰头僧狼狈逃窜,刚转过一个街角,迎面就撞上一人。
深更半夜,秉持王朝帝君宵禁的方针,东武林对于宵禁一事表现得尤为积极,加之此地尚武之风盛行,民风彪悍,常有恃武犯禁之事发生,故入夜以来鲜有人出门晃荡,一不小心就要被盟主府捉去,轻则拘禁半旬,重则就要扒掉一层皮。
在这样的一个前提下,敢于上街的人,一定不会是个普通人。
只见这人顶着个亮如白昼的大脑门,袒露着胸腹,眯眯眼,唇角挂着两撇小胡子,乍一看像个打家劫舍的土匪,灰头僧将手中剑抛在他的怀中,低声道:“狄鹰!你的千魔客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人也忽然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未出现过,独留狄鹰一人愣在原地,手中捧着钟繇的那柄剑不知所措。
就在那一个夜晚。是这两个人的初次相遇。
......
一番回忆作罢,小钟道:“你看,原来你我早已见过。”
狄鹰笑道:“原来咱们在沙漠相遇,早就是命中注定。”
小钟道:“你一直都想要杀我。”
狄鹰道:“我一直都想要杀你。”
这句话说完,狄鹰已经动作,抓起一捧黄沙袭击小钟,小钟持刀飞退,哪知狄鹰一把夺去了他的刀,趁小钟立足未稳之际抖手将刀甩了出去,直刺小钟咽喉。
小钟倭身退避,旋个身子又握住了他的刀,回身反攻之际,狄鹰已将黄沙凝聚为一柄长刀,二人不由分说再攻一记,黄沙所聚之刀毕竟无法与小钟手中名刀抗衡,一触即溃,先机已失。
饶是如此,狄鹰仍旧是个化腐朽为神奇的人,只见他大袖飘摇,聚拢起溃散黄沙,犹如密集梅花雨般射向小钟面门。
小钟自然要躲。
狄鹰也在这一刻抓住时机,一脚蕴山河,一条腿仿佛裹挟着巨山之力踹向敌人胸口,将小钟踢得气血翻涌,狼狈倒地。
再见狄鹰,探手往天一抓,口中大喝一声,“大樊笼!”
随即天降神刀,小钟抬头去看,就见那刀犹如雨点般密集攒射,想躲,却不知能躲去何处,可他终究还是要逃,哪知平地起狂风,数道黄沙龙卷腾空,恰如巨大樊笼困住了他,此际再也无处可逃,绵绵刀雨倾盆而下,将小钟戳成了个刺猬。
一代东武林盟主再次身死,长埋黄沙。
狄鹰喃喃自语道:“两月后我再来,你敢复活,我就敢再杀你。”
他的话语轻柔飘忽,消散在狂沙中,谁也听不到。
他转身离去,在第二日的黄昏,远远地就瞧见了一架破旧的马车。
拉车的是匹瘦弱的大马,赶车的是个面貌干净的和尚,或许是老马实在年迈,只能迈着虚弱的步子走得慢慢悠悠,那赶车的和尚也丝毫不急,一人一马一辆车,凑成了幅落日长河下的写意画卷,既粗旷,又真实。
杀死钟繇的那一瞬间,他就已与沙漠生出了感应,便已然知晓有个年轻和尚驾着辆马车进入瀚海,既然那和尚与老马是奔着他而来,狄鹰这两日的赶路又何尝不是在寻他们而去?
他们必然要相遇。
在这一日的黄昏,他们终于相见。
狄鹰站在小沙丘上,朗声道:“你是不是认得我?”
白衣僧掀开车帘,只瞧了他一眼,就道:“我不认得你。”
好奇怪的事情。
拉车的老马又活了过来,被抓进内卫的和尚又出现在了瀚海,他们曾经相识,如今又好像是初遇。
狄鹰想起了钟繇曾对他说过的事情,若一切都在循环轮回,也许如今的一切就能够说得通。
可是这世间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狄鹰忍不住问到他的来意,白衣僧坦言道:“我曾有血海深仇,如今来,就是要手刃仇敌。”
狄鹰道:“既然出家了,也要执着仇恨吗?”
白衣僧道:“这从来都不是理由,佛要救人,佛也要杀人,杀人,是救人,救人也是杀人,你如果能明白这一点,生活会快乐很多。”
狄鹰十分听他的话,当真低下头在细细思索他这话的含义,白衣僧跳下车来,捂着自己的肚子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沙漠中奔行了多久?”
狄鹰下意识脱口而出:“两天”,这话甫出口,他又急忙改口,“想必也有半月了。”
白衣僧道:“你说的不错,的确就是两天,我从来都不是个熟悉沙漠的人,这两日行来已是十分疲惫,水粮准备不足,如今也要见底,可是我的仇敌还没有寻到,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找到他?”
狄鹰很认真地盯着他看,希冀从这不染凡尘的僧人眼中看出一些与一秀不同的地方来,奈何他火眼如矩,仍旧不知能看出什么来,他叉着腰,笑道:“茫茫荒漠去寻一个人,岂不就是大海捞针?可我与你一见如故,与其帮你杀敌,不如教你怎么活下去。”
“你怕我会饿死在此处?”
狄鹰很认真地点头,“有可能。”
白衣僧素来是个果决的直性子,一如狄鹰所认识的一秀,他道:“好,你教我。”
狄鹰道:“有两条路,你可以自己选择,也可以让我选择,现在你听我说,第一条路就是你随我去一处隐蔽的绿洲,那里有醇酒美人,有美食清水,咱们只花费半日时间就能赶过去,入夜正好可以一醉方休。第二条路,现在就请你随我出瀚海,咱们天南海北随去处,每一日都可以畅快喝酒,每一日都可以铁马仗剑,快意,快活,快哉!”
白衣僧抚额叹气,问他道:“你莫非是个酒鬼么?”
狄鹰走下沙丘,一步一步走近僧人,语气真挚,眼神温暖,他道:“我不是个酒鬼,可是见了你,我倒情愿变作个酒鬼。”
白衣僧道:“我却是个执意要复仇的人。”
狄鹰没来由多了些开心,有意拿他这位好兄弟玩笑,于是问道:“你执意要复仇?”
“执意要复仇。”
狄鹰已走到他的面前,拍着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这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大道理,如今我也要对你说,一个人,尤其是素心亭的僧人,执着仇恨就是执着心魔,离成佛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再者,三年前他杀了你,可三年后你却活着回来要寻他复仇,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杀了他,三年后他会不会活着回来再寻你复仇?抑或连三年也不用,两个月已足够他再活一次?“
白衣僧眼中生出了警惕,却仍旧不动声色地开口,”你似乎对我知根知底。“
狄鹰不想他的好兄弟生出误会,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对他讲明这发生在他与钟繇这三个人身上的奇怪事情,他的低头沉思落在白衣僧眼中像是在酝酿阴谋,僧人没了耐心,沉声道:”你不肯对我讲实话么?“
狄鹰抬头看天,道:”你看,天色已暗,咱们不如去我的绿洲畅饮一番,个中缘由我要细细对你讲明。“
白衣僧道:”我见过太多奸佞宵小,却不曾见过有一个像你这般,看似蠢笨,却透出一股真诚。“
狄鹰哈哈大笑,”这才是我认得的一秀,可狄鹰始终自诩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犯糊涂,却总能分清善恶喜恶,你既然看得出我是在真心邀请你,就不该怀疑我,至少在这一刻我是个好人,是个真心要与你一醉方休的好汉子。“
白衣僧也很认真地打量起他来,夜色渐趋浓重,虽有些看不清他眼神,却仍旧感觉得出狄鹰浑身透发出来的真诚与温暖,白衣僧满腹疑惑地转过身,喃喃自语,“好一个似曾相识。”他走了几步,发现狄鹰仍站在原地,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不走,不是要请我痛饮一番么?”
狄鹰也笑了起来,快步追上他,与他并肩同行。
他们走了半里路,白衣僧停在一处洼地,举目四顾,只有苍茫,不见生机。白衣僧道:“你知道我叫一秀?”
狄鹰道:“我知道。”
白衣僧又问,“你叫狄鹰?”
“我叫狄鹰。”
白衣僧没来由地叹气道:“你一定认得我。”
狄鹰也叹气道:”可惜你却不记得我。“
白衣僧指着远处一个小沙丘,道:“我这一生只来过两次瀚海,除却这一次,在三年前也来过,你见过我,是否是在三年前?”
狄鹰道:“不是。”
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