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把人当人,才是这个世道最难的事情。
—狄鹰
风沙吹拂,烈阳高照。
为调查组织内间谍,狄鹰再入荒漠。可是二度深入瀚海荒漠的狄鹰,却遇见了一件咄咄怪事。
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没办法用常理解释,就好像从小在沙漠中长大的狄鹰,对这沙土本能地亲近,甚至可以凭借沙土感知千里外所发生的事情,所以当他感知到远处有个人走近之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人距离他已很近,不过五里地,可在狄鹰印象中,这人与自己本早该阴阳两隔了才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还能活着走近他?
莫非那人已变成了个厉鬼来寻他索命不成?
他从未害怕,也从不害怕那个被他视为敌手的人,却唯独怕他死后来寻自己麻烦。
他突然埋头开始挖沙刨坑,挖出个半人长短的浅坑,把自己埋了进去,有风吹拂,抚平了沙土的不平,看起来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到过此地,也绝对不会有人发现沙土下面藏了一个人。
小钟已身负重伤,血虽干涸,却已经拖垮了他的身体,手边的刀似乎也变成了一个笑话。此刻的他既不能杀死他的敌人,也不能杀死他自己。
凭借感觉,他知道他的敌人就躲在此处,于是他躺了下来,既有等死的意味,也有不信命的感觉。
因为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要杀死这个人。
那么他的敌人,会躲在哪里?
他会不会突然从背后沙丘现身,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他又会不会就藏在自己身下,下一刻就会有一柄刀从后背刺进去,把自己穿个透心凉?
这种等死的感觉其实并不好。
头顶日头酷烈,他此刻又身负重伤,已经艰难撑过一个月,此时仿佛已耗去了他所有斗志,若他的敌人再不现身,只怕他自己就要先死了。
他要想个法子引这位敌人出来。
于是他突然就开始放声大笑,震动得身旁沙土也动了一动。
敌人果然就躲在沙土之下,他握紧了刀,慢慢抽刀出鞘。
仿佛觉察到了他的杀意,又或者狄鹰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子下面太过憋闷,终于忍不住钻了出来,刺眼的阳光直射,他不想闭眼,因为钟繇就守候在他的身侧,可不知为何,他仍旧闭上了眼。
小钟又把刀握紧了几分。
狄鹰看他一眼,就不再去看,躺在沙丘上,问他,“你既然拔出了刀,为什么还不动手?”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一遍,却仍旧没有得到答案。
小钟道:“因为我没有把握可以杀死你。”
“可是方才我钻出沙地,阳光正刺眼,而那也正是你最佳的机会,你若动手,我就算躲得过你必杀的一刀,却也绝不会全身而退。”
小钟叹了口气。
狄鹰记得,钟繇就要说出口他已经没有办法动手了这样的一句话,但他绝对不信钟繇已伤重至此,他要杀钟繇,钟繇要杀他,本就不可能毫无留手。
出乎意料,小钟问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杀你?”
狄鹰怔住,钟繇爬了起来,仍旧出乎意料,他笑了起来,道:“两个月前,我已经死了,就死在与你定下三日之期的前头。”
狄鹰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钟繇道:“你信不信这世上有鬼?”
狄鹰道:“本来不信,现在信了。”
钟繇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狄鹰从未见过有人可以笑得如此夸张,可是如果这个人不是人,也许就可以说得通。
钟繇笑得累了,也不去擦泪水,道:“奇怪的是,三年前我曾在冰原偷袭得手,杀死了一大一小两个和尚,而就在我死后,算日子也不过是一个月前,我在冰原又遇到了一大一小两个和尚,我又杀死了他们。”
狄鹰道:“这个故事不好听。”
钟繇坐直身子,握紧了刀,问道:“狄鹰,你为何要杀我?”
狄鹰心口一紧,两月前他进入荒漠要杀钟繇,钟繇决计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可如今他竟能亲口道出自己的名姓,怎不叫他心惊胆颤。
钟繇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道:“我只想看看,如果和尚杀不死我,你一路往东去,是否仍旧还会再回来?”
狄鹰莫名伸出手,鬼使神差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讶异道:“莫非你当真没有死?”
钟繇叹气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死过一次,却又活了过来,把三年时间中与那和尚有关的事情又经历了一遍,不过奇怪的是,此次在冰原杀和尚,多了一个变数。”
“什么变数?”
钟繇追思道:“有一只猴子,口吐人言,变化万千,和尚不懂武功,老和尚又身受重伤,那猴子本可以一棒子了结我,却不知为何没有动手,任由我杀了两个和尚,放我逃之夭夭。”
狄鹰不去想这个故事是否掺假,与其把钟繇认作个鬼魂,不如理解成当初一秀并未痛下杀手,而是留了钟繇一命,钟繇布下眼线,得知自己进入沙漠,又使了这样演技拙劣的苦肉计来夸夸其谈,目的也不过是要惑人耳目,寻机偷袭,杀死自己。
他环顾左右,问他一句,“你那形影不离的搭档呢?是否躲在暗处要偷袭我?”
钟繇突然凑近他耳边,低语道:“我这搭档是个一心要置我于死地的恶徒,此番我与你开诚布公,也是要有求于你。”
狄鹰道:“你要我与你一道除去这恶徒?”
“正是此意。”
狄鹰一口回绝,钟繇不解道:“此事一本万利,于你于我都是好事,为何不做?”
狄鹰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是不是个聪明人?”
“我是。”
狄鹰翕动着鼻子,淡然笑道:“巧了,我也是。”
小钟不解道:“这有何关系?”
狄鹰道:“聪明人之间聊天,往往不需要拐弯抹角,坦诚布公才是最佳选择,你虽对我讲了个奇怪的故事,听起来极不靠谱,可我却很信任你,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也需要诚实地回答我。”
“好,你说。”
狄鹰坐直身体,一本正经道:“你告诉我,究竟是谁要你来杀我?”
小钟也十分认真地回答他,“就是我自己。”
这下子轮到狄鹰惊讶起来,不解道:“你我从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
小钟道:“三年前的极北冰原之上,我曾出手杀死一对和尚,对于出身名门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生之中最大的污点,本以为会将这秘密彻底掩盖,可是在三个月前,突然有个灰头僧找到我,将那柄曾经杀死人的剑放在我的面前,重提了三年前的那桩秘密。”
......
原来三个月前,灰头僧不仅仅重提了那桩秘密,还引起了一番宿命中的对抗。
钟繇听过一句话,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明白生存的可贵,而出身千魔客常年对战魔筑,更是化身卧底深入魔筑,始终在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如今彻底摆脱千魔客的踪影,摇身一变成为执掌一方武林的名宿,怎不叫他志得意满?
人生得意须尽欢,是他唯一的宗旨。
他花费最多的金银只为打造世间最豪奢的宫殿,他遍访世间风月宝地,只为搜罗绝色佳人,如今他耽于享乐,有醇酒在口,有死士在后,醒时床第寻欢,醉后躺卧美人膝怀,若一个人拥有了这样的生活,只怕要更加恐惧死亡。
灰头僧是个不速之客。
钟繇从未想过一个尘封的秘密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揭开,也从未想过美好的生活会就此了结。
这只因为他看到了那柄剑。
曾经属于他也曾经杀死过无数人的剑。
灰头僧不以真面目示人,带着惨白如鬼的面具,头发灰白,身披麻衣,钟繇也是浸淫各类杀伐战场的人物,如今见了此人,仍旧叫他有些心悸。
有的人见到堪比山岳般的巨人而心生畏惧,有的人见到烈火巨浪会生出恐惧,人不能胜天,自然也无法与天斗,对于违反人生常理的事情会畏惧本就是人之常情。
可是畏惧一个连真面目都不肯示人的灰头僧,钟繇没来由地十分恐惧。
灰头僧是来做交易的。
“三年来千魔客寻不到你的踪迹,魔筑也寻不到你的踪迹,曾惨死你拙劣演技下的那些人仍旧寻不到你的踪迹,可是为什么我能寻到你?”
见面的第一句话,灰头僧抛出了个这样奇怪的问题。
钟繇面色如常,决意修练闭口禅。
灰头僧毫不气馁,继续开口,“也许贵为东武林盟主,毫不畏惧要向你寻仇的武林人士,更何况魔筑如今还被拒在边关,要打到你的东武林只怕仍要数年之久,可是千魔客呢?我只要放出话去,将你行踪透露,千魔客一定会十分有兴趣和你这样一个叛徒好好谈谈。”
钟繇回了一句本没必要说出来的话,“我不是叛徒。”
灰头僧道:“我对你知根知底,三年前的冰原上暗流涌动,而你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光芒,因为你虽然隶属千魔客,却甘愿做一个多面谍子,对方捞取好处,暗中谋害无数性命,这样的一个人,乱世之中可为奸雄,盛世之中则就是祸国巨擘,想要杀你的人可多不胜数。”
钟繇嘿嘿冷笑道:“我杀了你,秘密彻底封存,谁还知道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灰头僧反问一句,“杀得死我?”
钟繇道:“为何杀不死?莫非你是个神仙?”
灰头僧沉默,手指摩挲着桌上的那柄剑,低声道:“这柄剑曾经杀过很多人。”
钟繇漠然道:“这不需要你提醒。”
灰头僧又道:“它曾经也饮过我的血。”
钟繇眼皮一跳,却仍旧显得云淡风轻,他的手也抚摸上那柄剑,道:“我曾经也杀过你?”
“不错。”
“我既然杀了你,为什么你如今还活着?”
灰头僧轻轻笑道:“这正是你杀不死我的缘由。”
钟繇沉默下来,思虑片刻,沉声问他,“我至今仍旧不知道你是谁。”
于是灰头僧就摘下了他的面具,摘下这面具,钟繇就知道这笔交易他必需要做,也不得不做。
因为他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钟繇坦然收下这柄剑,道:“咱们是不是在做交易?”
灰头僧道:“自然算。”
得到他的答复,钟繇开心地笑起来,胸有成竹道:“既然是在做交易,买卖双方总要知根知底才好。”
“是这个理儿。”
“那么你对我已经知根知底,我是不是也要对你知根知底。”
“是这个理儿。”
钟繇不说话了,显然是在等他开口。
灰头僧也不说话。
钟繇素来急性子,咽了口唾沫,道:“你有些敷衍我。”
灰头僧道:“我从未想过与你做下一场交易,咱们这一笔买卖做成,你我都欢喜,事后两不相欠,做好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不知名不知姓,也挺好。”
钟繇沉下脸来,语气多了一丝威胁的意味,“钟某贵为武林盟主,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
灰头僧破天荒笑起来,又伸手握住了钟繇手中的剑,“你不喜欢,我就要顺遂你的心意,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钟繇神色更见阴沉,复问一句,“执意不说?”
灰头僧道:“不说。”
钟繇道:“我府中死士三十,暗中巡夜太保多达百数,你出得了这门,也逃不过我的盟主令,与我为敌,交易照做,命却要留给我。”
“不怕。”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口,钟繇手中的剑已经出鞘,却不是握在他的手中,刀锋逼近他的咽喉,另一头握在灰头僧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