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满天星辰,我曾做了一个梦。
—钟繇
小钟又紧张起来,紧盯着狄鹰手中的刀,“你有把握杀死他?”
值此危难关头,狄鹰突然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道:“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
小钟道:“不杀他,他就会杀了我,说不得他认为你与我同伙,也要把你杀死。”
听他如此说,狄鹰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世道当真凶险。”
“不错。”
“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等他来呢?说不得我也打不过他,反倒要陪你一起做他刀下亡魂。”
小钟又紧张起来,嘴唇也抖了起来,无形中声音也已有了颤抖,“你不肯救我?”
狄鹰笑道:“我喜好赌命,却深知逃命比搏命更划算,你说对不对?”
小钟默然,在他看来,没有人能从那个人的刀下逃出去,这并非他的自卑与胆怯,而是来自于一个资深杀手的自我觉悟。
他黯然,却猛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托举起来,狄鹰将他背上,将刀交到他的手中,对他道:“现在我就要带你去逃命,如今你不仅仅是我的后背,还是我的眼睛,还是我的刀,若咱们的敌人追上来,你就要毫不留情地挥出你的刀,不仅是救你的明,也是救我的命,听明白了没有?”
高高在上又过惯刀口舔血日子的东武林盟主被他的一声“咱们”给感动,他自己穷途末路,狄鹰却逍遥自在,可这位萍水相逢的名捕仍旧愿意同他一起搏命,岂不是这世间最令人感动的事情?
他低声道:“狄兄,若此次逃出生天,我一定要将我此生最好的东西赠与你。”
狄鹰笑道:“你的刀就是最好的。”
小钟低声道:“还有更好的。”
话不多说,狄鹰背起小钟发足狂奔,休看他一身赘肉,平时没个正形,真正逃起命来,哪怕背上还有个小钟,仍旧健步如飞,噌噌噌如狡兔疾走。
他们这一逃就直逃到黄昏才肯罢休,狄鹰大汗淋漓,终于停了步,指着远处的星点灯火,对他道:“你看,是一片绿洲。”
小钟也感慨道:“咱们真是好大的福气,竟能遇见绿洲。”
狄鹰道:“这是你的福气,却不是我的福气。”
小钟不解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狄鹰苦笑道:“你很快就会知晓了。”
狄鹰已没了力气再背小钟,他二人相携走去绿洲,闻惯了荒漠的粗粝与荒凉,此际迎面扑来一股清凉湿气,小钟心旷神怡,忍不住赞叹,“我只愿一辈子都刘留在这里,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不好过。”
狄鹰突然停下,十分郑重又十分严肃地盯着他,小钟被他瞧得发毛,不解道:“狄兄是有事情要嘱托么?”
“的确要嘱托你,安逸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可这世间却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若你耽于此间享乐,那我根本就不必救你。”
小钟仍旧不理解他话中所指,狄鹰拍拍他的肩头,道:“还记得咱们的约定吗,我救你也是要你的回报,我也只对你说请你去个地方,见个人,做件事情。”
“不错,这是桩很公平的交易。”
“那么我现在就要告诉你请你去办一件什么样的事情。”狄鹰直视他,“我看得出来,你是个高手,是个绝顶的高手,我相信,只要有一壶水一块肉你就一定能重现往日风采,那么杀一个人一定不在话下。”
“拿我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另一条命,实在是最公平不过。”
狄鹰笑道:“那个追杀你的人,你一定不想再面对他,所以我要你杀的人必定弱于他,你要杀他,或许只用一刀就可。”
小钟回身凝视那一片美好的绿洲,道:“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意我长留此地的原因?”
“你认为这是在害你?”
“今夜你若不让我去大睡一觉,就是真的在害我,可为了长远计,你反倒是在帮我,咱们不过才相识一天,我却早已将你当作可推心置腹的兄弟了。”
狄鹰笑道:“既然是兄弟,我是不是应该知晓你的名字?”
小钟道:“我叫病子。”
“好怪的名字。”
“这名字虽然怪,却是我这个人最真实的写照,因为我不仅经常会受伤,还是个肺痨鬼,你说要命不要命,我已然这么一副鬼样子,却仍旧嗜酒如命。”
狄鹰忍不住仰天长叹,“有酒有兄弟,该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情!今夜我一定要请你喝两碗酒,喝完酒,你就去敷上草药,好好睡一场,若你的伤未痊愈,我也绝对不会赶你走。”
小钟忍不住惊奇道:“为何只请我喝两碗酒?”
狄鹰道:“第一碗,要敬你的磊落坦荡,素昧平生便把命交给我,这是多少人都不能做到的事情,第二碗,要敬你将我当作兄弟,狄鹰行走江湖,屡破奇案,见惯太多污秽与苟且,却从未有个真正交心的兄弟,今夜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小钟也极为感动,他们相视无言,却好似已有千言万语交融,男人间的默契往往总是这样,他们哪怕一句话不肯说,却早已将你放在了心上。
这一夜,他们十分尽兴,小钟也才知晓原来这绿洲竟然是狄鹰的秘密据点,绿洲中有酒有肉,有金银有美人,却独独少了青壮男子,哪怕是个衰老仆役也见不到,不过他却不会问出口,因为他知道,哪怕他不问,狄鹰也一定会告诉他,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好好休息,然后替他的好兄弟杀一个人。
至于杀谁,早已不重要。
这一夜,尽兴而归,小钟满足地睡去,直睡到第二日黄昏才恢复意识,他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昨夜与他喝过一盏酒的姑娘,姑娘正蹲靠在床前绣着一件粗线毛衣,眉眼低敛的模样很娴静。
见他醒来,姑娘十分开心,小钟口干舌燥,姑娘便为他取水来喝,喝罢水,他活动一下筋骨,虽仍旧疼痛难言,可对于一个常年生死之间徘徊的杀手而言,对于自己的身体再熟悉不过,他已能感觉出伤口恢复的速度极快,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如今的重伤也许用不了三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他也十分欣喜,问道:“这药可真好使,若我离开,能不能送我一些?”
姑娘轻抚他的手背,这手粗糙且布满伤痕,却也极为有力,她满脸爱意,轻声道:“送你药倒不打紧,我却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用到,因为你再受这样的伤,可不一定有人再救得了你。”
小钟闭上眼,哀叹道:“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好的祝福了,除了你,也许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样。”
“没有人肯对你好么?”
“没有。”
这一句话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说出口,可话一出口,竟连他自己也呆了起来,一个人成长到三十几岁,本是功成名就子孙满堂的幸福光景,可纵使东武林盟主富可敌国,武功天下第一,却仍旧没有一个知心的人肯对他温言暖语,狄鹰算一个,不过男人间的情谊与男女之间的脉脉柔情却截然不同。
东武林盟主从不缺女人,也时常流连烟花柳巷,却从没有一刻像现今这样渴望一个女人的陪伴,渴望细细触摸她的肌肤,渴望聆听她的呢喃,更渴望与她相伴一生,平淡终老。
姑娘叹气道:“你是个可怜的人,狄大哥说你是个武功极高的人,想必你一定在做一些不被别人理解的事情,这些事情哪怕没有对错,在你的心中也必然将之视为最崇高也是最神圣的责任。”
这是小钟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贪财与杀人解释得如此清新脱俗,身为东武林盟主,财富权势都不缺,可他仍旧喜欢接受不为人知的杀手任务,赚取数目可观的报酬,如果现在金盆洗手,他的金山银山也已足够他的祖孙三代享受无尽。
他抚摸姑娘的纤纤小手,道:“我又想喝酒了,你肯不肯陪我一起?”
姑娘轻拍他的手,嗔道:“狄大哥临走嘱托,要你好好养伤,不可再饮酒。”
小钟道:“狄兄外出了吗?”
“不错。”
“何时回来?”
“他说少则三日,多则就要月余。”
小钟立即忧愁起来,道:“我被仇人追杀,狄兄说要救我,可我决不相信他只是带我逃命,我想他一定会为我永久地解决掉这个麻烦,他也一定去单枪匹马挑战那个高手了。”
姑娘捂嘴惊讶道:“连你也受了这么重的伤,狄大哥岂不也十分危险?”
“是的。”
姑娘双手合十,默默为狄鹰祷告,小钟静静望着她姣好的容颜,不自觉唇角也浮现一抹温暖笑意,姑娘祈祷完毕,睁开眼,就见到这位客人一脸笑意,不解道:“你在笑什么?莫非你认为我的祷告不会保佑狄大哥吗?”
小钟道:“也许我的祷告不会保佑任何人,可是你如此美丽,你的祷告一定会叫上天听得到,你的狄大哥也一定会平安归来。”
姑娘低下头,轻声道:“可没人夸我美丽。”
“莫非我是第一个?”
“嗯。”
小钟笑道:“看来我的眼睛仍旧明亮如雪,莫非别的人都瞎了眼不成?”
姑娘笑了起来,道:“你可真会说话。”
小钟又抚摸上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晴雪,姐姐们叫我雪儿,狄大哥却喜欢叫我小笨蛋。”
“哦?他为什么叫你小笨蛋,莫非你是个笨蛋?”
姑娘又低下头不肯说话,小钟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叫她踏实地靠在自己胸膛上,也不再开口。
这一天又行将落幕,天边晕染开一片黄昏,小钟与雪儿相携坐在沙滩上,就见到个乘着落日余晖行来的身影,他的手中有一把刀,刀的名字叫做杀己。
见到小钟二人,狄鹰也很开心,询问他伤势如何,听闻小钟已转好,心内更加开心,小钟接过他递来的刀,轻轻抚摸刀身,问他,“你是否去见了那个人?”
“哪个人?”
小钟道:“这把刀追随我多年,它若饮过血,我一定感受得到,如今它蛰伏鞘内,却仍旧遮掩不住一身杀伐,我想,你一定是为了我而去孤身寻觅那仇敌了。”
狄鹰笑道:“咱们是兄弟,你有困难,我自然要为你解决。”他话锋一转,沉重道,“不过兄弟要叫你失望了,我不仅没有为你解决掉麻烦,还为咱们,甚至为这片绿洲也带来了灾难。”
“是什么灾难?”
狄鹰眺望远方,道:“你可知出王朝三十里,有一座高峰?”
“我知道,叫做鹰落涧。”
“在鹰落涧之后有座魔筑,那里暗无天日,鬼魅丛生,今天,就在那里,”他拿手一指,“就在那里,我遇见了魔筑鬼物。”
小钟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