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那个魔鬼,已经死了。
—阙晚空
一战之后,穿心索离去,一秀失了意识,躺卧黑棺,棺盖闭合,直直地坠落尘埃,激起冲天黄沙。
阙晚空仍在,他的小女儿仍在,他的刀也还在。
他们不去寻避雨的所在,在这空旷的沙海中又有何处是避雨的地方呢?接受这雨水的冲刷,仿佛也是在接受一场洗礼。
洗净他们的疲惫,洗净心底的尘埃。
小姑娘爬上黑棺,坐在棺材上,对他的父亲道:“爹,娘亲去了极北冰原。”
“嗯。”
小姑娘不满道:“咱们说好三年轮回一次就成,为何这半年却如此频繁,你的宝贝女儿要累断了一双腿。”
阙晚空柔声道:“一秀大伯要接近真相了,为了苍生安危,咱们就算辛苦点又如何?”
小姑娘气鼓鼓道:“那是对你们男人而言,我与娘亲都是女儿家,也要陪你们如此奔波?”
阙晚空板起脸来,表面虽有怒意,心底却哪肯对他的姑娘生气,“这话只有在你口中才能说出来,你娘是个顶有见识的好女子,就绝然说不出你这种话。”
小姑娘捏了捏他鼻头,道:“不凑巧哦,这话就是娘亲教我说的。”
阙晚空顿时一脸黑线。
小姑娘嘿嘿笑起来。
暗夜即将结束,天边有旭日初升,他们这一对父女不曾离去,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他们本不必把这件事当作一种使命来对待,可是他们却不愿意离开那一具黑棺,这不为了什么,只因为一秀是他们极为重要的人,也因为一秀对这个世道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所以他们一定要守护他,哪怕有天崩地裂的危险也不能阻挡他们分毫,哪怕阙晚空怀中的小姑娘才不过九岁,他也不曾有要她远离危险的想法,他怀中的女儿也从未想过要离开她的父亲,离开她的一秀大伯。
雨已停,天已亮,一秀始终未复苏,可已经有人来。
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骑队。
一支训练有素的马匪。
阙晚空打眼一瞧,见对方足有半白之数,手持马刀,腰悬短刀,马腹缠绕绊马索,眼神也极凶狠老辣,显然是死人堆里打滚来的豪杰。
豪杰也许是英雄,也许不是,他们大概不会救人,却一定极为熟稔杀人。
阙晚空将他的女儿放回棺材上坐好,叮嘱她道:“守着大伯,若有人伤害大伯,那么爹一定就是已死的局面,为了保护你自己,就去用你的眼泪唤醒你的大伯。要记住,除了爹,一秀是这世上唯一能保你无虞的人,哪怕不念爹的好,也万万要对大伯好。”
小姑娘重重点头,眼神却明亮异常。
阙晚空抽刀,冷声喝问,“来的是跑山马不成?”
为首马匪已上了年纪,却精神矍铄,扛着他的大刀,笑眯眯道:“棺材里是什么人?”
阙晚空从不是个多话的人,他素来擅长用刀来告诉他的敌手想要的答案。
阙晚空不答话,老马匪却有兴致,又问,“莫非是个死人?”
阙晚空仍旧不答话,老马匪道:“你不说话,莫非也是个死人?”他扭头朝身后的一班伙计笑道,“可是奇怪,既然是个已死的人,为什么还能站着呢?”
有个伙计学他一般大笑,道:“方才他还嚷了句话呢!”
老马匪恍然大悟道:“他原来不是个死人!”
“是的呀!”
老马匪拿刀指着棺材道:“那么里面的一定也不是个死人!”
“一定是这样!”
老马匪紧盯阙晚空,声音沉了下来,他一字一句道:“我要这棺材,你给或不给?”
阙晚空思绪却并不在他身上,思考事情向来要多于常人,这班马匪出现的时机过于凑巧,他也是游历江湖的人,认得这就是常年盘踞瀚海的跑山马土匪团伙,他们虽是马匪,却常年游离于吃不饱和饿死的边缘,这不是因为其他,只源于这一群马匪秉持着一道十分怪异的原则,非老弱妇孺不抢,非官兵大盗不杀,可是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荒漠气候异常,哪有老弱妇孺会来走镖行商,又哪会有单枪匹马无所顾忌的官府衙门肯叫马匪钻空子,大盗巨奸无需提,每次出现都是冲着跑山马去,每次都要杀得这群有原则的乌合之众一个人仰马翻才肯罢休。
这样的一群马匪来抢棺材,实在怪异。
阙晚空想起了狄鹰。
阙晚空首先是个杀手,是个已死在他的刀下或未死在他刀下的人公认的天下第一杀手,中外多少杀手刺客,都要承认他的确是个天下第一的杀手,因为有这样的名头,所以他一向信任自己的判断力,这判断力会使他规避许多必死的风险。
他既然信任自己的直觉,所以他就知道,背后操控马匪的人一定是狄鹰。
就是那个他与一秀一直在调查的狄鹰。
他退后到棺材附近,问道:“你们有数十人,我只有一个人,能不能护住这棺材?”
老马匪道:“不能。”
“你是不是只要棺材,却不伤我与我女儿的性命?”
“是的。”
“好,我给你。”
他说出这句话,不仅叫马匪愣了起来,他的小女儿也疑惑不解,可是他仍旧不设城府,自己收起了刀,抱着女儿退到另一边。
老马匪忍不住赞赏道:“你可真是个识时务的人。”
阙晚空道:“因为我还不想死。”
老马匪哈哈大笑,吩咐他的兄弟们拿绊马索捆住黑棺,扬长而去,临去之际老马匪忽又回头,问他,“你还有什么要交待?”
阙晚空笑道:“你们都是个顶个的英雄好汉,要是有人问起我,可要替我好生吹嘘一番,说我与好汉们大战了三百回合,最终不敌却不得不把棺材拱手相让,如此一来,我的名头一定响亮极了!”
老马匪皱眉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老马匪低声嘟囔着扭回了头,呼啸一声,带着兄弟们离去,溅起湿土飞舞。
新近下过雨,沙土湿重,健马泥泞难行,又拖着沉重黑棺,行路自是艰难,阙晚空带着他的女儿轻松尾随,由这一群马匪领着去寻狄鹰。
他一定要见到狄鹰,他也一定要与狄鹰之间有一战,那注定是一场阴谋分明的一战。
就在远离这个小沙丘的三里地外,袒胸露肚的光头正饮着酒,惬意又慵懒,酒将尽,他坐起身,从腰畔抹出张皱巴巴的黄纸,仔细看起来。
看过一遍,他把黄纸揣起来,开始背诵纸张内容。
“诸神纪,万物初生,得黑暗垂青,撕裂天地,建立天高的世界。有光明贯空,刺痛天高的眼,我有一双拳头,打破光明,重堕黑暗。
有神杀伐,天高是蝼蚁,饱受欺凌,我有一双拳头,却倍感无奈,黑海之下孕育深沉飘渺,下海深思,终有所悟,成神之路艰险阻隔,与光明合一,是捷径。
诸神黄昏,天高衍化四十九魔道,为捉摸遁去的一,散尽功体入混沌,再睁开眼,是个无神也无魔的世道,俗名狄鹰,和尚赠我黄纸备忘,嘱我勿忘本心。”
狄鹰摸摸自己的肚皮,笑了起来,“若非记得还有一张黄纸,只怕又要忘了过去。”
他又摸摸自己的大光头,沉声道:“和尚你又是谁?”
他只是自言自语,空旷的沙海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他举目四望,眼中多了些萧索。
再说追踪马匪去寻狄鹰的阙晚空父女两个,才行不过半里地,众人停下,有马匪建议道:“头儿,这棺材奇怪得很,不如打开来看一眼?”
老马匪道:“不怕看出个好歹?”
“不怕!”
老马匪翻身下马,来到黑棺近前,叉腰道:“既然不怕,就给老子打开!”
众人欢快起来,纷纷动手来解绊马索,解了绊马索,就来推棺盖,两人推不动,便来四人,四个人仍旧推不动,便八个人来,奇哉怪也,却仍旧推不动。
老马匪愁眉紧锁起来,道:“大当家只说不让咱们擅自动棺材,却未说是个这么怪异的物事,你们来说,里面究竟是个啥?”
有人道:“莫非是个死人,却早被人将棺材封死?大当家要这棺材兴许是要埋了它,兴许死的这个就是他的故友。”
又有人道:“昨夜那一场电闪雷鸣咱们都看得分明,沙漠酷烈,那曾见过这般风云变幻,我看兴许就是个妖怪!”
此语一出,诸人退散,脸上写满恐惧。
就在不远处藏身的阙晚空父女俩静静瞧着这一幕,小姑娘扑哧笑起来,捂嘴道:“好一群呆瓜,笨死。”
阙晚空道:“一秀大伯该醒了,若他大开杀戒,这群人就不是呆瓜,而是瓜皮了。”
“一秀大伯莫非已无事?”
“不但无事,还要比过去更强大。”
小姑娘攥起拳头,悄声道:“一秀大伯厉害起来,那个狄鹰一定跑不了!”
阙晚空道:“狄鹰可感知沙漠一切事物,你这话叫他听见,岂不要气死了他?”
小姑娘嘿嘿笑起来,忽又想起一事,“既然狄鹰能知道所有事情,咱们故意用这群马匪来引出他的计划岂不就泡了汤?”
阙晚空急忙捂住她的嘴,“可万万不要叫他听了去,一秀大伯即将出棺,正是狄鹰出场的时机,他要是知晓咱们在计算他,只怕打死也不肯现身。”
小姑娘拍开他的手,暗自吐了吐舌头。
马匪惊惧于黑棺中的未名事物,四散分立,不敢上前探查个究竟,此时却听到棺材内有动静,瞬时吓得亡魂皆冒,跑又不想跑,都想看个分明,走上前去近看,却又都没胆子。
推棺的动静越来越大,棺盖也有被推开的趋势,众人纷纷抽刀,严阵以待。
此时有黑鸟自远空而来,口啸厉鸣,朝黑棺俯冲,临近黑棺,就要一头扎进棺材中,哪知当空突然横掠一个灰色身影,如大鹏展翅般扑向黑鸟,一掌断生死,拍死这只鸟,他自己则跪立棺盖之上,又出双掌,力道奇大,镇压住黑棺,使其没了动静。
小姑娘惊喜道:“狄鹰终于来了!”
阙晚空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道:“这一战我虽有把握,却仍要嘱托你,无论爹发生何种意外,都要好好活下去,跟随着你的一秀大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学他的一举一动,学他的待人处事,他是个让爹顶佩服的人,相信一定也能教给你很多有益的事情。”
听他好似交待遗言,小姑娘突然悲从中来,紧紧握住他的手,眼中也有了泪,“你莫非要离开我了吗?”
阙晚空道:“狄鹰深藏不露,组织还有四人要解决,此一战爹要面对太多变数,一旦有意外,就去唤醒你的一秀大伯,他既然在昨夜摊牌,咱们就没了再藏藏掖掖的必要,与狄鹰一战,捣毁他的组织,覆灭他的阴谋!”
小姑娘哭起来,道:“你还没有再见娘亲,千万不能死了。”
阙晚空道:“爹从不轻易许诺,因为就算爹这样的人也有太多事无法做到,今天仍旧不能对你许诺,可你要记得,爹如今只为正道而战,你虽古灵精怪,日后长成个大姑娘,也要心系苍生,做个对自己对别人都有用的人。”
小姑娘懂事地放开他的手,任由他离去,自出生起就见到爹满脸伤疤,嗓子沙哑,背也有些驼,每日只知下田劳作,累得像头老黄牛。
听娘亲说,爹曾是个响当当的天下第一,有着英俊的容貌,高大的身躯,手中有一把弯刀,能够叫天下人丧胆。
她不信,却也选择相信,因为此刻她的眼里,只有个顶天立地的背影。
没了弯刀的杀手走在一往无前的路上,没有回头。